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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考證(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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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自從金聖歎把「施耐庵」的七十回本從《忠義水滸傳》裡重新分出來,到於今已近三百年了(聖歎自序在崇禎十四年)。這三百年中,七十回本居然成為《水滸傳》的定本。平心而論,七十回本得享這點光榮,是很應該的。我們現在且替這七十回本做一個分析。 七十回本除「楔子」一回不計外,共分十大段: 第一段——第一至第十一回。這一大段只有楊志的歷史(「做到殿司制使官,因道君皇帝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不料洒家……失陷了花石綱,不能回京。」)是根據于《宣和遺事》的,其餘都是創造出來的。這一大段先寫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被高俅趕走了。王進即是《征四寇》裡的王慶,不在百八人之數;施耐庵把他從下半部直提到第一回來,又改名王進,可見他的著書用意。王進之後,接寫一個可愛的少年史進,始終不肯落草,但終不能不上少華山去;又寫魯達為了仗義救人,犯下死罪,被逼做和尚,再被逼做強盜;又寫林沖被高俅父子陷害,逼上梁山。林沖在《宣和遺事》裡是押送「花石綱」的十二個制使之一;但在龔聖與的三十六人贊裡卻沒有他的名字,元曲裡也不提起他,大概元朝的水滸故事不見得把他當作重要人物。《水滸傳》卻極力描寫林沖,風雪山神廟一段更是能感動人的好文章。林沖之後接寫楊志。楊志在窮困之中不肯落草,後來受官府冤屈,窮得出賣寶刀,以致犯罪受杖,迭配大名府。(賣刀也是《宣和遺事》中有的,但在潁州,《水滸傳》改在京城,是有意的。)這一段連寫五個不肯做強盜的好漢,他的命意自然是要把英雄落草的罪名歸到貪官污吏身上去。故這第一段可算是《水滸傳》的「開宗明義」的部分。 第二段——第十二至第二十一回。這一大段寫「生辰綱」的始末,是《水滸傳》全域的一大關鍵。《宣和遺事》也記有五花營堤上劫取生辰綱的事,也說是宋江報信,使晁蓋等逃走;也說到劉唐送禮謝宋江,以致宋江殺閻婆惜。《水滸傳》用這個舊輪廓,加上無數瑣細節目,寫得格外有趣味。這一段從雷橫捉劉唐起,寫七星聚義,寫智取生辰綱,寫楊志、魯智深落草,寫宋江私放晁蓋,寫林沖火並梁山泊,寫劉唐送禮酬謝宋江,寫宋江怒殺閻婆惜,直寫到宋江投奔柴進避難,與武松結拜做兄弟。《水滸》裡的中心人物——須知盧俊義、呼延灼、關勝等人不是《水滸》的中心人物——都在這裡了。 第三段——第二十二回到第三十一回。這一大段可說是武松的傳。《涵虛子》與《錄鬼簿》都記有紅字李二的《武松打虎》一本戲曲。紅字李二是教坊劉耍和的女婿,劉耍和已被高文秀編入曲裡,而《錄鬼簿》說高文秀早死,可見紅字李二的武松戲一定遠在《錄鬼簿》成書之前,——約在元朝的中葉。可見十四世紀初年已有一種武松打虎的故事。《水滸傳》根據這種故事,加上新的創造的想像力,從打虎寫到殺嫂,從殺嫂寫到孟州通打蔣門神,從蔣門神寫到鴛鴦樓、娛蚣嶺,便成了《水滸傳》中最精彩的一大部分。 第四段——第三十一回到第三十四回。這一小段是勉強插入的文章。《宣和遺事》有花榮和秦明等人,無法加入,故寫清風山、清風寨、對影山等一段,把這一班人送上梁山泊去。 第五段——第三十五回到第四十一回。這一大段也是《水滸傳》中很重要的文字,從宋江奔喪回家,迭配江州起,寫江州遇戴宗、李逵,寫潯陽江宋江題反詩,寫梁山泊好漢大鬧江州,直寫到宋江入夥後又偷回家中,遇著官兵追趕,躲在玄女廟裡,得受三卷天書。江州一大段完全是《水滸傳》的著者創造出來的。《宣和遺事》沒有宋江到江州配所的話,元曲也只說他迭配江州,路過梁山泊,被晁蓋搭救上山。《水滸傳》造出江州一大段,不但寫李逵的性情品格,並且把宋江的野心大志都寫出來。若沒有這一段,宋江便真成了一個「虛名」了。天書一事,《宣和遺事》裡也有,但那裡的天書除了三十六人的姓名,只有詩四句:「破國因山木,兵刀用水工;一朝充將領,海內聳威風。」《水滸傳》不寫天書的內容,又把這四句詩改作京師的童謠:「耗國因家木,刀兵點水工。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見三十八回)這不但可見《宣和遺事》和《水滸》的關係,又可見後來文學的見解和手段的進化。 第六段——第四十二回至第四十五回。這一段寫公孫勝下山取母親,引起了李逵下山取母,又引起了戴宗下山尋公孫勝,路上引出楊雄、石秀的一段。《水滸傳》到了大鬧江州以後便沒有什麼很精彩的地方。這一段中寫石秀的一節比較是要算很好的了。 第七段——第四十六回寫到第四十九回。這一段寫宋江三打祝家莊。在元曲裡,三打祝家莊是晁蓋的事。 第八段——第五十回至第五十三回。寫雷橫、朱全、柴進三個人的事。 第九段——第五十四回至第五十九回。這一大段和第四段相像,也是插進去做一個結束的。《宣和遺事》有呼延灼、徐寧等人,《水滸傳》前半部又把許多好漢分散在二龍山、少華山、桃花山等處了,故有這一大段,先寫呼延灼征討梁山泊,次請出一個徐寧,次寫呼延灼兵敗逃到青州,慕容知府請他收服桃花山、二龍山、白虎山;次寫少華山與芒碭山:遂把這五山的好漢一齊送上梁山泊去。 第十段——第五十九回至第七十回。這一大段是七十回本《水滸傳》的最後部分,先寫晁蓋打曾頭市中箭身亡,次寫盧俊義一段,次寫關勝,次寫破大名府,次寫曾頭市報仇,次寫東平府收董平,東昌府收張清,最後寫石碣天書作結。《宣和遺事》裡,盧俊義是梁山泊上最初的第二名頭領,《水滸傳》前面不曾寫他,把他留在最後,無法可以描寫,故只好把擒史文恭的大功勞讓給他。後來結起賬來,一百零八人中還有董平和張清沒有加入,這兩人又都是《宣和遺事》裡有名字的,故又加上東平、東昌兩件事。算算還少一個,只好拉上一個獸醫皇甫端!這真是《水滸傳》的「強弩之末」了! 這是《水滸傳》的大規模。我們拿歷史的眼光來看這個大規模,可得兩種感想。 第一,我們拿宋元時代那些幼稚的梁山泊故事,來比較這部《水滸傳》,我們不能不佩服「施耐庵」的大匠精神與大匠本領;我們不能不承認這四百年中白話文學的進步很可驚異!元以前的,我們現在且不談。當元人的雜劇盛行時,許多戲曲家從各方面搜集編曲的材料,於是有高文秀等人採用民間盛行的梁山泊故事,各人隨自己的眼光才力,發揮水滸的一方面,或創造一種人物,如高文秀的黑旋風,如李文蔚的燕青之類;有時幾個文人各自發揮一個好漢的一片面,如高文秀發揮李逵的一片面,楊顯之、康進之、紅字李二又各各發揮李逵的一片面。但這些都是一個故事的自然演化,又都是散漫的,片面的,沒有計劃的,沒有組織的發展。後來這類的材料越積越多了,不能不有一種貫通綜合的總編,於是元末明初有《水滸傳》百回之作。但這個草創的《水滸傳》原本,如二節所說,是很淺陋幼稚的。這種淺陋幼稚的證據,我們還可以在《征四寇》裡尋出許多。然而這《水滸傳》原本居然把三百年來的水滸故事貫通起來,用宋元以來的梁山泊故事做一個大綱,把民間和戲臺上的「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的種種故事作一些子目,造成一部草創的大小說,總算是很難得的了。到了明朝中葉,「施耐庵」又用這個原百回本作底本,加上高超的新見解,加上四百年來逐漸成熟的文學技術,加上他自己的偉大創造力,把那草創的山寨推翻,把那些僵硬無生氣的水滸人物一齊毀去;於是重興水滸,再造梁山,畫出十來個永不磨滅的英雄人物,造成一部永不會磨滅的奇書。這部七十回的《水滸傳》不但是集四百年來水滸故事的大成,並且是中國白話文學完全成立的一個大紀元。這是我的第一感想。 第二,施耐庵的《水滸傳》是四百年文學進化的產兒,但《水滸傳的短處也就吃虧在這一點,倘使施耐庵當時能把那歷史的梁山泊故事完全丟在腦背後,倘使他能忘了那「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的故事,倘使他用全副精神來單寫魯智深、林沖、武松、宋江、李逵、石秀等七八個人,他這部書一定格外有精彩,一定格外有價值。可惜他終不能完全衝破那歷史遺傳的水滸輪廓,可惜他總捨不得那一百零八人。但是一個人的文學技能是有限的,決不能在一部書裡創造一百零八個活人物。因此,他不能不東湊一段,西補一塊,勉強把一百零八人「擠」上梁山去!鬧江州以前,施耐庵確能放手創造,看他寫武松一個人便占了全書七分之一,所以能有精彩。到了宋江以後,全書已去七分之四,還有那四百年傳下的「三打祝家莊」的故事沒有寫,(明以前的水滸故事,都把三打祝家莊放在宋江上山之前。)還有那故事相傳坐第二把交椅的盧俊義和關勝、呼延灼、徐甯、燕青等人沒有等。於是施耐安不能不雜湊了,不能不潦草了,不能不敷衍了。最明顯的例是寫盧俊義的一大段。這一段硬把一個坐在家裡享福的盧俊義拉上山去,已是很笨拙了;又寫他信李固而疑燕青,聽信了一個算命先生的妖言便去燒香解災,竟成了一個糊塗漢了,還算得什麼豪傑?至於吳用設的詭計,使盧俊義自己在壁上寫下反詩,更是淺陋可笑。還有燕青在宋元的水滸故事裡本是一個很重的人物,施耐庵在前六十回竟把他忘了,故不能不勉強把他捉來送給盧俊義做一個家人!此外如打大名府時,宋江忽然生背疽,於是又拉出一個安道全來;又如全書完了,又拉出一個皇甫端來,這種雜湊的寫法,實在幼稚得很。推求這種缺點的原因,我們不能不承認施耐庵吃虧在於不敢拋棄那四百年遺傳下來的水滸舊輪廓。這是很可惜的事。後來《金瓶梅》只寫幾個人,便能始終貫徹,沒有一種敷衍雜湊的弊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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