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 | 上頁 下頁
第十章(2)


  後來他的《歷史的文學觀念論》說的更詳細:

  居今日而言文學改良,當注重「歷史的文學觀念」。一言以蔽之曰: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此時代與彼時代之間,雖皆有承前啟後之關係,而決不容完全鈔襲;其完全鈔襲者,決不成為真文學。愚惟深信此理,故以為古人已造古人之文學,今人當造今人之文學。……縱觀古今文學變遷之趨勢,……白話之文學,自宋以來,雖見屏於古文家,而終一線相承,至今不絕。……豈不以此為吾國文學趨勢自然如此,故不可禁遏而日以昌大耶?……吾輩之攻古文家,正以其不明文學之趨勢,而強欲作一千年二千年以上之文。此說不破,則白話之文學無有列為文學正宗之一日,而世之文人將猶鄙薄之,以為小道邪徑而不肯以全力經營造作之。……夫不以全副精神造文學而望文學之發生,此猶不耕而求獲,不食而求飽也,亦終不可得矣。施耐菴,曹雪芹諸人所以能有成者,正賴其有特別毅力,能以全力為之耳。……

  胡適自己常說他的歷史癖太深,故不配作革命的事業。文學革命的進行,最重要的急先鋒是他的朋友陳獨秀。陳獨秀接著《文學改良芻議》之後,發表了一篇《文學革命論》(六年二月),正式舉起「文學革命」的旗子。他說:

  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

  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

  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陳獨秀的特別性質是他的一往直前的定力。那時胡適還在美洲,曾有信給獨秀說: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願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六年四月九日)

  可見胡適當時承認文學革命還在討論的時期。他那時正在用白話作詩詞,想用實地試驗來證明白話可以作韻文的利器,故自取集名為《嘗試集》。他這種態度太和平了。若照他這個態度做去,文學革命至少還須經過十年的討論與嘗試。但陳獨秀的勇氣恰好補救這個太持重的缺點。獨秀答書說:

  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這種態度,在當日頗引起一般人的反對。但當日若沒有陳獨秀「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的精神,文學革命的運動決不能引起那樣大的注意。反對即是注意的表示。

  民國六年的《新青年》裡有許多討論文學的通信,內中錢玄同的討論很多可以補正胡適的主張。民國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歸北京大學教授陳獨秀,錢玄同,沈尹默,李大釗,劉複,胡適六人輪流編輯。這一年的《新青年》(四卷,五卷)完全用白話做文章。七年四月有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大旨說:

  我的「建設新文學論」的唯一宗旨只有十個大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我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以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方才算得真正國語。

  這篇文章名為「建設的」,其實還是破壞的方面最有力。他說:

  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簡單說來,自從《三百篇》到於今,中國的文學凡是有一些兒價值有一些兒生命的,都是白話的,或是近於白話的。……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

  這就是上文說的替古文發喪舉哀了。在「建設的」方面,這篇文章也有一點貢獻。他說:

  若要造國語,先須造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自然有國語。……真正有功效有勢力的國語教科書便是國語的文學,便是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國國語成立之時。……中國將來的新文學用的白話,就是將來中國的標準國語。造將來白話文學的人,就是制定標準國語文學的人。

  這篇文章把從前胡適,陳獨秀的種種主張都歸納到十個字,其實又只有「國語的文學」五個字。旗幟更明白了,進行也就更順利了。

  這一年的文學革命,在建設的方面,有兩件事可記,第一,是白話詩的試驗。胡適在美洲做的白話詩還不過是刷洗過的文言詩;這是因為他還不能拋棄那五言七言的格式,故不能儘量表現白話的長處。錢玄同指出這種缺點來,胡適方才放手去做那長短無定的白話詩。同時沈尹默,周作人,劉複等也加入白話詩的試驗。這一年的作品雖不很好,但技術上的訓練是很重要的。第二,是歐洲新文學的提倡。北歐的Ibsen, Strindberg, Anderson;東歐的Dostojevski, Kuprin, Tolstol;新希臘的Ephtaliotis;波蘭的Seinkiewicz:這一年之中,介紹了這些人的文學進來。在這一方面,周作人的成績最好。他用的是直譯的方法,嚴格的儘量保全原文的文法與口氣。這種譯法,近年來很有人仿效,是國語的歐化的一個起點。

  民國七年冬天,陳獨秀等又辦了一個《每週評論》,也是白話的。同時北京大學的學生傅斯年,羅家倫,汪敬熙等出了一個白話的月刊,叫做《新潮》,英文名字叫做The Renaissance, 本義即是歐洲史上的「文藝復興時代」。這時候,文學革命的運動已經鼓動了一部分少年人的想像力,故大學學生有這樣的響應。《新潮》初出時,精采充足,確是一支有力的生力軍。民國八年開幕時,除了《新青年》,《新潮》,《每週評論》之外,北京的《國民公報》也有好幾篇響應的白話文章。從此以後,響應的漸漸的更多了。

  但響應的多了,反對的也更猛烈了。大學內部的反對分子也出了一個《國故》,一個《國民》,都是擁護古文學的。校外的反對黨竟想利用安福部的武人政客來壓制這種新運動。八年二三月間,外間謠言四起,有的說教育部出來干涉了,有的說陳,胡,錢等已被驅逐出京了。這種謠言雖大半不確,但很可以代表反對黨心理上的願望。當時古文家林紓在《新申報》上做了好幾篇小說痛駡北京大學的人。內中有一篇《妖夢》,用元緒影北大校長蔡元培,陳恒影陳獨秀,胡亥影胡適;那篇小說太齷齪了,我們不願意引他。還有一篇《荊生》,寫田必美(陳),金心異(錢),狄莫(胡)三人聚談于陶然亭,田生大罵孔子,狄生主張白話;忽然隔壁一個「偉丈夫」

  趫足超過破壁,指三人曰,「汝適何言?……爾乃敢以禽獸之言,亂吾清聽!」田生尚欲抗辯,偉丈夫駢二指按其首,腦痛如被錐刺;更以足踐狄莫,狄腰痛欲斷。金生短視,丈夫取其眼鏡擲之,則怕死如蝟,泥首不已。丈夫笑曰,「爾之發狂似李贄,直人間之怪物。今日吾當以香水沐吾手足,不應觸爾背天反常禽獸之軀幹。爾可鼠竄下山,勿汙吾簡。……留爾以俟鬼誅。」……

  這種話很可以把當時的衛道先生們的心理和盤托出。這篇小說的末尾有林紓的附論,說:

  如此混濁世界,亦但有田生,狄生足以自豪耳!安有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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