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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現在我們要說這五六年的文學革命運動了。

  中國的古文在二千年前已經成了一種死文字。所以漢武帝時丞相公孫弘奏稱「詔書律令下者,……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不能究宣,無以明布諭下」。那時代的小吏已不能瞭解那文章爾雅的詔書律令了。但因為政治上的需要,政府不能不提倡這種已死的古文;所以他們想出一個法子來鼓勵民間研究古文:凡能「通一藝以上」的,都有官做,「先用誦多者」。這個法子起于漢朝,後來逐漸修改,變成「科舉」的制度。這個科舉的制度延長了那已死的古文足足二千年的壽命。

  但民間的白話文學是壓不住的。這二千年之中,貴族的文學儘管得勢,平民的文學也在那裡不聲不響的繼續發展。漢,魏,六朝的「樂府」代表第一時期的白話文學。樂府的真美是遮不住的,所以唐代的詩也很多白話的,大概是受了樂府的影響。中唐的元稹,白居易更是白話詩人了。晚唐的詩人差不多全是白話或近於白話的了。中唐,晚唐的禪宗大師用白話講學說法,白話散文因此成立。唐代的白話詩和禪宗的白話散文代表第二時期的白話文學。但詩句的長短有定,那一律五字或一律七字的句子究竟不適宜於白話;所以詩一變而為詞。詞句長短不齊,更近說話的自然了。五代的白話詞,北宋柳永,歐陽修,黃庭堅的白話詞,南宋辛棄疾一派的白話詞,代表第三時期的白話文學。詩到唐末,有李商隱一派的妖孽詩出現,北宋楊億等接著,造為「西昆體」。北宋的大詩人極力傾向解放的方面,但終不能完全脫離這種惡影響。所以江西詩派,一方面有很近白話的詩,一方面又有很壞的古典詩。直到南宋楊萬里,陸游,范成大三家出來,白話詩方才又興盛起來。這些白話詩人也屬￿這第三時期的白話文學。南宋晚年,詩有嚴羽的復古派,詞有吳文英的古典派,都是背時的反動。然而北方受了契丹,女真,蒙古三大征服的影響,古文學的權威減少了,民間的文學漸漸起來。金元時代的白話小曲——如《陽春白雪》和《太平樂府》兩集選載的——和白話雜劇,代表這第四時期的白話文學。明朝的文學又是復古派戰勝了;八股之外,詩詞和散文都帶著復古的色彩,戲劇也變成又長又酸的傳奇了。但是白話小說可進步了。白話小說起于宋代,傳至元代,還不曾脫離幼稚的時期。到了明朝,小說方才到了成人時期;《水滸傳》,《金瓶梅》,《西遊記》都出在這個時代。明末的金人瑞竟公然宣言「天下之文章無出《水滸傳》右者」,清初的《水滸後傳》,乾隆一代的《儒林外史》與《紅樓夢》,都是很好的作品。直到這五十年中,小說的發展始終沒有間斷。明清五百多年的白話小說,代表第五時期的白話文學。

  這五個時期的白話文學之中,最重要的是這五百年中的白話小說。這五百年之中,流行最廣,勢力最大,影響最深的書,並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性理的語錄,乃是那幾部「言之無文行之最遠」的《水滸》,《三國》,《西遊》,《紅樓》。這些小說的流行便是白話的傳播;多賣得一部小說,便添得一個白話教員。所以這幾百年來,白話的知識與技術都傳播的很遠,超出平常所謂「官話疆域」之外。試看清朝末年南方作白話小說的人,如李伯元是常州人,吳沃堯是廣東人,便可以想見白話傳播之遠了。但丁(Dante),鮑高嘉(Boccacio)的文學,規定了意大利的國語;嘉叟(Chaucer),衛克烈夫(Wycliff)的文學,規定了英吉利的國語;十四五世紀的法蘭西文學,規定了法蘭西的國語。中國國語的寫定與傳播兩方面的大功臣,我們不能不公推這幾部偉大的白話小說了。

  中國的國語早已寫定了,又早已傳播的很遠了,又早已產生了許多第一流的活文學了,——然而國語還不曾得全國的公認,國語的文學也還不曾得大家的公認:這是因為什麼緣故呢?這裡面有兩個大原因:一是科舉沒有廢止,一是沒有一種有意的國語主張。

  科舉一日不廢,古文的尊嚴一日不倒。在科舉制度之下,居然能有那無數的白話作品出現,功名富貴的引誘居然買不動施耐菴,曹雪芹,吳敬梓,政府的權威居然壓不住《水滸》,《西遊》,《紅樓》的產生與流傳:這已經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徼幸又最光榮的事了。但科舉的制度究竟能使一般文人鑽在那墨卷古文堆裡過日子,永遠不知道時文古文之外還有什麼活的文學。倘使科舉制度至今還存在,白話文學的運動決不會有這樣容易的勝利。

  一九〇四年以後,科舉廢止了。但是還沒有人出來明明白白的主張白話文學。二十多年以來,有提倡白話報的,有提倡白話書的,有提倡官話字母的,有提倡簡字字母的:這些人難道不能稱為「有意的主張」嗎?這些人可以說是「有意的主張白話」,但不可以說是「有意的主張白話文學」。他們的最大缺點是把社會分作兩部分:一邊是「他們」,一邊是「我們」。一邊是應該用白話的「他們」,一邊是應該做古文古詩的「我們」。我們不妨仍舊吃肉,但他們下等社會不配吃肉,只好拋塊骨頭給他們吃去罷。這種態度是不行的。

  一九一六年以來的文學革命運動,方才是有意的主張白話文學。這個運動有兩個要點與那些白話報或字母的運動絕不相同。第一,這個運動沒有「他們」,「我們」的區別。白話並不單是「開通民智」的工具,白話乃是創造中國文學的唯一工具。白話不是只配拋給狗吃的一塊骨頭,乃是我們全國人都該賞識的一件好寶貝。第二,這個運動老老實實的攻擊古文的權威,認他做「死文學」。從前那些白話報的運動和字母的運動,雖然承認古文難懂,但他們總覺得「我們上等社會的人是不怕難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些「人上人」大發慈悲心,哀念小百姓無知無識,故降格做點通俗文章給他們看。但這些「人上人」自己仍舊應該努力模仿漢,魏,唐,宋的文章。這個文學革命便不同了;他們說,古文死了二千年了,他的不孝子孫瞞住大家,不肯替他發喪舉哀;現在我們來替他正式發訃文,報告天下「古文死了!死了兩千年了!你們愛舉哀的,請舉哀罷!愛慶祝的,也請慶祝罷!」

  這個「古文死了兩千年」的訃文出去之後,起初大家還不相信;不久,就有人紛紛議論了;不久,就有人號咷痛哭了。那號咷痛哭的人,有些哭過一兩場,也就止哀了;有些一頭哭,一頭痛駡那些發訃文的人,怪他們不應該做這種「大傷孝子之心」的惡事;有些從外國奔喪回來,雖然素同死者沒有多大交情,但他們聽見哭聲,也忍不住跟著哭一場,聽見罵聲,也忍不住跟著罵一場。所以這種哭聲罵聲至今還不曾完全停止。但是這個死信是不能再瞞的了,倒不如爽爽快快說穿了,叫大家痛痛快快哭幾天,不久他們就會「節哀盡禮」的;即使有幾個「終身孺慕」的孝子,那究竟是極少數人,也顧不得了。

  文學革命的主張,起初只是幾個私人的討論,到民國六年(一九一七)一月方才正式在雜誌上發表。第一篇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還是很和平的討論。胡適對於文學的態度,始終只是一個歷史進化的態度。故他這一篇的要點是:

  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因時進化,不能自止。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雲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違進化之跡,故不能工也。……

  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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