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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3)


  吳沃堯,字趼人,是廣東南海的佛山人,故自稱「我佛山人」。當梁啟超在日本創辦《新小說》時,吳沃堯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以下省稱「怪現狀」)的第一部分就在《新小說》上發表。那個時候,——光緒癸卯甲辰(一九〇三——四)——大家已漸漸的承認小說的重要,故梁啟超辦了《新小說》雜誌,商務印書館也辦了一個《繡像小說》雜誌,不久又有《小說林》出現。文人創作小說也漸漸的多了。《怪現狀》,《文明小史》,《老殘遊記》,《孽海花》……都是這個時代出來的。《怪現狀》也是一部諷刺小說,內容也是批評家庭社會的黑幕。但吳沃堯曾經受過西洋小說的影響,故不甘心做那沒有結構的雜湊小說。他的小說都有點佈局,都有點組織。這是他勝過同時一班作家之處。《怪現狀》的體例還是散漫的,還含有無數短篇故事;但全書有個「我」做主人,用這個「我」的事蹟做佈局綱領,一切短篇故事都變成了「我」二十年中看見或聽見的怪現狀。即此一端,便與《官場現形記》,《文明小史》不同了。

  但《怪現狀》還是《儒林外史》的產兒;有許多故事還是勉強穿插進去的。後來吳沃堯做小說的技術進步了,他的《恨海》與《九命奇冤》便都成了有結構有佈局的新體小說。《恨海》寫的是婚姻問題。一個廣東的京官陳戟臨有兩個兒子:大的伯和,聘定同居張家的女兒棣華;小的仲藹,聘定同居王家的女兒娟娟。後來拳匪之亂陳戟臨一家被殺;伯和因護送張氏母女出京,中途沖散;仲藹逃難出京。伯和在路上發了一筆橫財,就狂嫖闊賭,吃上了鴉片煙,後來淪落做了叫化子。張家把他訪著,領回家養活;伯和不肯戒煙,負氣出門,仍病死在一個小煙館裡。棣華為他守了多少年,落得這個下場;伯和死後,棣華就出家做尼姑去了。仲藹到南方,訪尋王家,竟不知下落;他立志不娶,等候娟娟;後來在席上遇見娟娟,原來他已做了妓女了。這兩層悲劇的下場,在中國小說裡頗不易得。但此書敘事頗簡單,描寫也不很用氣力,也不能算是全德的小說。

  《九命奇冤》可算是中國近代的一部全德的小說。他用百餘年前廣東一件大命案做佈局,始終寫此一案,很有精采。書中也寫迷信,也寫官吏貪污,也寫人情險詐;但這些東西都成了全書的有機部分,全不是勉強拉進來借題罵人的。諷刺小說的短處在於太露,太淺薄;專采罵人材料,不加組織,使人看多了覺得可厭。《九命奇冤》便完全脫去了惡套;他把諷刺的動機壓下去,做了附屬的材料;然而那些附屬的諷刺的材料在那個大情節之中,能使看的人覺得格外真實,格外動人。例如《官場現形記》卷四卷五寫藩台的兄弟三荷包代哥哥賣缺,寫的何嘗不好?但是看書的人看過了只像看了報紙的一段新聞一樣,覺得好笑,並不覺得動人。《九命奇冤》第二十回寫黃知縣的太太和舅老爺收梁家的賄賂一節,一樣是滑稽的寫法,但在那八條人命的大案裡,這種得賄買放的事便覺得格外動人,格外可惡。

  《九命奇冤》受了西洋小說的影響,這是無可疑的。開卷第一回便寫淩家強盜攻打梁家,放火殺人。這一段事本應該在第十六回裡,著者卻從第十六回直提到第一回去,使我們先看了這件燒殺八命的大案,然後從頭敘述案子的前因後果。這種倒裝的敘述,一定是西洋小說的影響。但這還是小節;最大的影響是在佈局的謹嚴與統一。中國的小說是從「演義」出來的。演義往往用史事做間架,這一朝代的事「演」完了,他的平話也收場了。《三國》,《東周》一類的書是最嚴格的演義。後來作法進步了,不肯受史事的嚴格限制,故有杜撰的演義出現。《水滸》便是一例。但這一類的小說,也還是沒有佈局的;可以插入一段打大名府,也可以插入一段打青州;可以添一段破界牌關,也可以添一段破誅仙陣;可以添一段捉花蝴蝶,也可以再添一段捉白菊花,……割去了,仍可成書;拉長了,可至無窮。這是演義體的結構上的缺乏。《儒林外史》雖開一種新體,但仍是沒有結構的;從山東汶上縣說到南京,從夏總甲說到丁言志;說到杜慎卿,已忘了婁公子;說到鳳四老爹,已忘了張鐵臂了。後來這一派的小說,也沒有一部有結構佈置的。所以這一千年的小說裡,差不多都是沒有佈局的。內中比較出色的,如《金瓶梅》,如《紅樓夢》,雖然拿一家的歷史做佈局,不致十分散漫。但結構仍舊是很松的;今年偷一個潘五兒,明年偷一個王六兒;這裡開一個菊花詩社,那裡開一個秋海棠詩社;今回老太太做生日,下回薛姑娘做生日,……翻來覆去,實在有點討厭。《怪現狀》想用《紅樓夢》的間架來支配《官場現形記》的材料,故那個主人「我」跑來跑去,到南京就見著聽著南京的許多故事,到上海便見著聽著上海的許多故事,到廣東便見著聽著廣東的許多故事。其實這都是很松的組織,很勉強的支配,很不自然的佈局。《九命奇冤》便不同了。他用中國諷刺小說的技術來寫家庭與官場,用中國北方強盜小說的技術來寫強盜與強盜的軍師,但他又用西洋偵探小說的佈局來做一個總結構。繁文一概削盡,枝葉一齊掃光,只剩這一個大命案的起落因果做一個中心題目。有了這個統一的結構,又沒有勉強的穿插,故看的人的興趣自然能自始至終不致厭倦。故《九命奇冤》在技術一方面要算最完備的一部小說了。

  和吳沃堯,李伯元同時的,還有一個劉鶚,字鐵雲,丹徒人,也是一個小說好手。劉鶚精通算學,研究治河的方法,曾任光緒戊子(一八八八)鄭州的河工,又曾在山東巡撫張曜的幕府裡,作了治河七策。後來山東巡撫福潤保薦他「奇才」,以知府用。他住北京兩年,上書請築津鎮鐵路,不成;又為山西巡撫與英國人訂約開採山西的礦。當時人都叫他做「漢奸」,因為他同外國人往來,能得他們的信用。後來拳匪之亂(一九〇〇)聯軍佔據北京,京城居民缺乏糧食,很多餓死的;他就帶了錢進京,想設法賑濟;那俄國兵占住太倉,太倉多米而歐洲人不吃米;他同俄國人商量,用賤價把太倉的米都糶出來,用賤價糶給北京的居民,救了無數的人。後數年,有大臣參他「私售倉粟」,把他充軍到新疆,後來他就死在新疆。二十多年前,河南彰德府附近發見了許多有古文字的龜甲獸骨,劉鶚是研究這種文字最早的一個人,曾印有《鐵雲藏龜》一書(以上記劉鶚的事蹟,全根據羅振玉的《五十日夢痕錄》。我因為外間知道他的人很不多,故摘鈔大概於此)。

  劉鶚著的《老殘遊記》,與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同時在《繡像小說》上發表。這部書的主人老殘,姓鐵,名英,是他自己的託名。書中寫的風景經歷,也都帶著自傳的性質。書中的莊撫台即是張曜,玉賢即是毓賢;論治河的一段也與羅振玉作的傳相符。書中寫申子平在山中遇著黃龍子,璵姑一段,荒誕可笑,錢玄同說他是「老新黨頭腦不甚清晰的見解」真是不錯。書末把賈家冤死的十三人都從棺材裡救活回來,也是無謂之至。但除了這兩點之外,這部書確是一部很好的小說。他寫玉賢的虐政,寫剛弼的剛愎自用,都是很深刻的;大概他的官場經驗深,故與李伯元,吳沃堯等全是靠傳聞的,自然大不相同了。他寫娼妓的問題,能指出這是一個生計的問題,不是一個道德的問題,這種眼光也就很可佩服了。他寫史觀察(上海施善昌)治河的結果,用極具體的寫法,使人知道誤信古書的大害(第十三回至十四回)。這是他生平一件最關心的事,故他寫的這樣真切。

  但《老殘遊記》的最大長處在於描寫的技術。第二回寫白妞說大鼓書的一大段,讀的人大概沒有不愛的。我們引一小段作例:

  王小玉……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響;……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鋼絲拋入天際,聽的人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于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齊;及至翻到傲來峰,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

  這一段雖是很好,但還用了許多譬喻,算不得最高的描寫工夫。第十二回寫老殘在齊河縣看黃河裡打冰一大段,寫的更為出色。最好的是看打冰那天的晚上,老殘到堤上閒步:

  抬起頭來,看那南面山上一條白光,映著月色,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分辨不清;又有幾片白雲在那裡面,所以分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睛看去,方才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從背後透過來;那山卻不然,山的亮光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了。然只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望東去,越望越遠,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來了。

  只有白話的文學裡能產生這種絕妙的「白描」美文來。

  以上略述這五十年的白話小說。民國成立時,南方的幾位小說家都已死了,小說界忽然又寂寞起來。這時代的小說只有李涵秋的《廣陵潮》還可讀;但他的體裁仍舊是那沒有結構的「《儒林外史》式」。至於民國五年出的「黑幕」小說,乃是這一類沒有結構的諷刺小說的最下作品,更不值得討論了。北方平話小說近年來也沒有好作品比得《兒女英雄傳》或《七俠五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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