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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新詩集(2)


  (二)俞平伯的《冬夜》

  (上海亞東圖書館發行,1922年3月出版,價六角。)

  平伯這部詩集,分成四輯。他自己說,「第一輯裡的大都是些幼稚的作品;第二輯裡的,作風似太煩瑣而枯燥了,且不免有些晦澀之處;第三輯底前半尚存二輯的作風,後半似乎稍變化一點;四輯……有幾首詩,如《打鐵》,《挽歌》,《一勺水啊》,《最後的洪爐》,有平民的風格」。

  平伯主張「努力創造民眾化的詩」。假如我們拿這個標準來讀他的詩,那就不能不說他大失敗了。因為他的詩是最不能「民眾化」的。我們試看他自己認為有平民風格的幾首詩,差不多沒有一首容易懂得的。如《打鐵》篇中的

  刀口碰在鋤耙上,
  刀口短了鋤耙長。

  這已不好懂了。《挽歌》第四首是,

  山坳裡有墳堆,
  墳堆裡有骨頭。
  駿骨可招千里駒;
  枯骨頭,華表巍巍沒字碑,
  招什麼?招個呸!

  這決不是「民眾化」的詩。《一勺水啊》是一首好詩,但也不是「民眾化」的詩:

  好花開在污泥裡,
  我酌了一勺水來洗他。
  半路上我渴極了。
  竟把這一勺水喝了。
  ……
  請原諒罷,寬恕著罷!
  可憐我只有一勺水啊!

  這首詩雖不晦澀,但究竟不是民眾能瞭解的。

  所以我們讀平伯的詩,不能用他自己的標準去批評他。「民眾化」三個字談何容易!十八世紀之末,英國詩人華茨活斯(Wordsworth)主張作民眾化的詩;然而他的詩始終只是「學者詩人」的詩,而不是民眾的詩。同時北方民間出了一個大詩人彭思(Burns),他並不提倡民眾文學,然而他的詩句風行民間,念在口裡,沁在心裡,至今還是不朽的民眾文學。民眾化的文學不是「理智化」的詩人勉強做得出的。即如平伯的《可笑》一篇(頁二一七),取俗歌「高山有好水,平地有好花;家家有好女,無錢莫想他」四句,譯為五十行的新詩:然而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認「詞句雖多至數(十)倍,而溫厚蘊藉之處恐不及原作十分之一」。這不是一個明白的例證嗎?

  然而平伯自有他的好詩。第四輯裡,如《所見》一首:

  騾子偶然的長嘶,
  鞭兒抽著,沒聲氣了。
  至於嘶叫這件事情,
  鞭絲拂他不去的。(頁二四〇)

  又如《引誘》一首:

  顛簸的車中,孩子先入睡了。
  他小手抓著,細發拂著,
  於是我底頭頻頻回了!(頁二三〇)

  這種小詩,很有意味。可惜平伯偏不愛做小詩,偏要做那很長而又晦澀的詩!

  有許多人嫌平伯的詩太晦澀了。朱佩弦先生作《冬夜》的序,頗替平伯辯護,他說,

  平伯底詩果然艱深難解麼?……作者底艱深,或竟由於讀者底疏忽哩?

  然而新出版的《雪朝》詩集裡,平伯自己也說「《春底一回頭時》稿成後,給佩弦看,他對於末節以為頗不易瞭解」(《雪朝》頁六十一)。這可見平伯詩的艱深難解,自是事實,並不全由於讀者的疏忽了。平伯自己的解釋是「表現力薄弱」。這雖是作者的謙辭,然而我們卻也不能不承認這話有一部分的真實。平伯最長於描寫,但他偏喜歡說理;他本可以作詩,但他偏要想兼作哲學家;本是極平常的道理,他偏要進一層去說,於是越說越糊塗了。平伯說:

  說不盡的,看的好;
  看太仔細了,想可好?
  花正開著,
  不如沒開去想他開的意思。(頁七三)

  這正是我說的「進一層去說」。這並不是缺點;但我們知道詩的一個大原則是要能深入而淺出;感想(impression)不嫌深,而表現(expression)不嫌淺。平伯的毛病在於深入而深出,所以有時變成煩冗,有時變成艱深了。

  我們可舉《遊皋亭山雜詩》的第四第五兩首來做例。第四首題為「初次」:

  孩兒們,娘兒們,
  田莊上的漢兒們,
  紅的,黑的布衫兒,
  藍的,紫的棉綢襖兒,
  瞪著眼,張著嘴,
  嚷著的有,默然的也有。
  ……
  好冷啊,遠啊,
  不唱戲,不賽會,
  沒甚新鮮玩意兒;
  猜不出城裡客人們底來意。
  他們笑著圍攏來,
  我們也笑著走攏來;
  不相識的人們終於見面了。(頁七七)

  ……

  說到這裡,很夠了,很明白了,然而平伯還不滿足,他偏要加上八九句哲學調子的話;他想拿抽象的話來說明,來「詠歎」前面的具體景物,卻不知道這早已犯了詩國的第一大禁了(看頁七七)。第五首為《一笑底起源》,這題目便是哲學調子了!這首詩,若剝去了哲學調子的部分,便是一首絕妙的詩:

  我們拿捎來的飯吃著,
  我們拿癡癡的笑覷著。
  吃飯有什麼招笑呢?
  但自己由不得也笑了。
  ……
  他們中間的一個——她,
  忍不住了,說了話了。
  「飯少罷!給你們添上一點子?」
  回轉頭來聲音低低的,
  「那裡像我們田莊上呢!……」
  ……(頁七八——七九)

  這種具體的寫法,盡夠了,然而平伯還不滿足。他在前四句的下面,加上了九句:

  一笑底起源,
  在我們是說不出,
  在他們是沒有說。
  既笑著,總有可笑的在,
  總有使我們他們不得不笑的在。
  笑便是笑罷了,
  可笑便是可笑罷了,
  怎樣不可思議的一笑啊!

  這不是畫蛇添足嗎?他又在「那裡像我們田莊上呢」的後面,加上了十三句詠歎的哲理詩:

  是簡單嗎?
  是不可思議嗎?
  是不可思議的簡單嗎?
  ……
  他們底雖不全是我們底,
  也不是非我們底,……

  他這樣一解釋,一詠歎,我們反更糊塗了。一首很好的白描的詩,夾在二十二句哲理的詠歎裡,就不容易出頭了!

  所以我說:

  平伯最長於描寫,但他偏喜歡說理;他本可以作好詩,只因為他想兼作哲學家,所以越說越不明白,反叫他的好詩被他的哲理埋沒了。

  這不是譏評平伯,這是我細心讀平伯的詩得來的教訓。我願國中的詩人自己要知足安分:做一個好詩人已是盡夠享的幸福了;不要得隴望蜀,妄想兼差做哲學家。

  十一,九,十九

  (原載1922年10月1日《讀書雜誌》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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