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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來之世界哲學(8)


  柏格森也有一種進化論,叫做「創造的進化」(Creative Evolution)。這種學說假定一個二元的起原:一方面是那死的,被動的物質;一方面是那「生活的衝動」。生命只是這個原始衝動在物質上起作用的趨勢。這個原始衝動是生物演化的總原因。他在種子裡,一代傳給一代,積下過去的經驗,不斷的向前創造,就同滾雪球一樣,每一滾就加上了一些新的部分。這個衝動的趨勢,是多方面的,是無定的,是不可捉摸的。他的多方面的衝動,時時發生構造上,形體上的變異;變異到了很顯著時,就成了新的種類了。他造成的結果,雖是很歧異的,雖是五花十色的,其實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唯一趨勢,就是那生活的衝動。

  我們拿動物的眼睛做個例。從一隻蒼蠅的眼,到人的眼,眼的構造確有繁簡的不同;但每一種動物的眼各有他的統一的組織;他的部分雖然極繁複,而各有一個單一的「看」的作用。機械論的生物學者只能用外境的影響來解釋這一副靈妙繁複的機器的逐漸造成,但他們總不能說明何以各微細部分的統屬呼應。至於目的論者用一個造物主的意志來解釋,更不能滿意了。柏格森用那原始的生活衝動來解釋;因為有那「看」的衝動,那看的衝動在物質上自然起一個單一的作用,那單一的作用自然發生一個統一的互應的構造。那衝動越向前,那構造也越加精密。但每一個構造——自極幼稚的到極高等的,各自成為一個統一完備的組織。

  柏格森又用一個很淺近的比喻。假如我們伸一隻手進到一桶鐵屑裡去,伸到一個地位,擠緊了,不能再進去了:那時候,鐵屑自然擠成一種有定的形式,就是那伸進去的手和手腕的形式。假如那手是我們看不見的,那麼,我們一定要想出種種話頭來解釋那鐵屑的組織了:有些人說,每一粒鐵屑的位置只是四周的鐵屑的動作的結果,那就是機械論了;有些人說,這裡面定有一個目的的計劃,那又是目的論了。但是那真正的說明只是一樁不可分析的動作,那手伸進鐵屑的動作。這個動作到的所在,物質上起了一種消極的阻力,就成了那樣的集合了(《創造的進化》,頁八七——九七)。眼睛的演化也是如此。

  柏格森批評那機械式的演化論,很有精到的地步。但是他自己的積極的貢獻,卻還是一種盲目的衝動。五十年來,生物學對於哲學的貢獻,只是那適應環境的觀念。這個觀念在哲學界的最大作用,並不在那機械論的方面,乃在指出那積極的,創造的適應,認為人類努力的方面。所謂創造的適應,也並不全靠狹義的理智作用,更不全靠那法式的數學方法。近代科學思想早已承認「直覺」在思考上的重要位置了。大之,科學上的大發明,小之,日用的推理,都不是法式的論理或機械的分析能單獨辦到的。根據於經驗的暗示,從活經驗裡湧出來的直覺,是創造的智慧的主要成分。我們試讀近代科學家像法國班嘉賚的《科學與假設》(Poincare,Science and Hypothesis),和近代哲學家像杜威們的《創造的智慧》,就可以明白柏格森的反理智主義近於「無的放矢」了。

  (B)新唯實主義(New Realism)

  近年的一個最後的學派是新唯實主義。「唯實主義」(Realism)的歷史長的很哩。當中古時代,哲學家爭論「名相」(Universals)的實性,就發生了三種答案:

  (1)名相的實在,是在物之先的:未有物時,先已有名象了。這一派名為柏拉圖派唯實論。

  (2)名相不能超於物先;名相即在物之中。這一派名為亞裡斯多德派唯實論。

  (3)名相不過是物的名稱;不能在物之先,也不在物之中,乃是有物之後方才起的。這一派名為唯名論(Nominalism)。

  中古以後,哲學史上的紛爭總脫不了這三大系的趨勢。唯名論又名「假名論」,因為他不認名相的實在,只認為人造的稱謂(《楊朱篇》,「名無實,實無名。名者,偽而已矣」)。所以唯實論其實是承認名相的真實,而唯名論其實乃是「無名論」。大抵英國一系的經驗哲學是假名論的代表;而大陸上的理性哲學是唯實論的代表。所以極端的唯心論(意象論)乃出在英國的經驗學派裡,而大陸上理性派的大師笛卡兒乃成一個唯物論者!這件怪異的事實,我們若不明白中古以來唯實唯名的背景,是不容易懂得的。

  最近實驗主義的態度雖然早已脫離主觀唯心論(Subjective idealism)的範圍了,但他認經驗為適應,認真理為假設,認知識為工具,認證實為真理的唯一標準,都帶有很濃厚的唯名論的色彩。在英國的一派實驗主義——失勒的人本主義,染的意象論的色彩更多。在這個時候,英國、美國的新唯實主義的興起,自然是很可以注意的現象。英國方面,有羅素(Bertrand Russell)等;美國方面,有何爾特(E. B. Holt),馬文(W. T. Marvin)等。何爾特和馬文等六位教授在1910年出了一個聯名的宣言,名為「六個唯實論者的第一次宣言」;1912年又出了一部合作的書,名為「新唯實主義」。

  我們先引他們的《第一次宣言》來說明新唯實論的意義。他們說:

  唯實論主張:物的有無與認識無關;被知識與否,被經驗與否,被感覺與否,都與物的存否無關;物的有無,並不依靠這種事實。

  六個唯實論者之中,馬文教授于1917年出了一部《歐洲哲學史》,那書的末篇第七章是專論新唯實主義的。我們略采他的話來說明這一派在歷史上的地位。馬文說:關於「知識的直接物件是心的(Mental)呢,還是非心的呢」一個問題,共有四種答案:

  (1)笛卡兒以來的二元論者說科學能推知一個物的(非心的)世界。

  (2)存疑派的現象論者(Agnostic phenomenalists)說科學只能知道那五官所接觸的境界,此外便不能知道了。

  (3)意象論者(Idealists),包括那主觀的唯心論者和那物觀的意象論者,根本推翻二元論,竟不認有什麼超於經驗的物界。

  (4)新唯實論者說我們須跳過笛卡兒,跳過希臘哲學,重新研究什麼是「心的」,重新研究知識與物件的關係。

  新唯實論者批評前三派,共有兩大理由。第一,笛卡兒的二元論和他引起的主觀主義,有了三百年歷史的試驗,結果只是種種不能成立的理論,仍舊不能解決笛卡兒當日提出「心物關係」的老問題。這一層,我們不細述了。(可看馬文原書,頁四一一——四一三。)第二,這種二元論和他對於「心的」的見解,都從希臘思想裡出來的。希臘思想假定兩個重要觀念:一個是「本體」(Substance)的觀念,一個是「因果」的觀念。這兩個觀念,在近代科學裡都不能存在了,所以我們現在應該用現代科學作根據,重新研究什麼是「心的」。這第二層,確是很重要的,故我們引馬文的話來說明:

  自從葛理賴以來,科學漸漸脫離「因」的觀念,漸漸用數學上的「函數」(Function)的觀念來代他。……例如圓周之長,就是半徑的函數,因為圓半徑加減時,圓周同時有相當的加減。又如杠杆上應加的壓力,就是杠杆的定點的函數。……函數只是數學上用來表示相當互變的兩個級系之間的一種關係。……科學進步以來,所謂「因」的,都化成了這種函數的關係:我們研究天然事物越精,這些函數的關係越明顯,那野蠻幼稚的思想裡的「因」和「力」越容易不見了。「自然」成了一個無窮複雜的蛛網,他的蛛絲就是數學上所謂「函數」。

  「心與物怎樣交相作用呢」?關於這個問題,我們不會把他們看作相為因果的兩種本體了,我們只須去尋出兩個級系之間的函數的關係。這些關係都可以用試驗研究去尋出來,都不是供懸想的理論去辯駁的東西。這些關係都是可以觀察的,並不關什麼不可知的本體。這樣一來,那心物關係的老問題就全沒有了。……

  對於「本體」(Substance)的觀念,也可用同樣的駁難。普通的思想總以為世間有許多原質,如木石金水等等;物體就是這些原質組成的。不但如此,普通人還以為一物的原質可以說明那物的行為或「性質」。因為這是鋼,所以是堅硬的;因為他是木,所以可燒;……但是在嚴格的科學思想裡,這些觀念和仙鬼魔術同屬￿幼稚時代的懸想。依科學看來,物所以成物,所以有他的特別作用,所以有他的特性,全因為他的構造(Structure)。假若我們還要問什麼是構造,科學說,構造就是組織,就是各部分間的關係。這個太陽系的宇宙所以如此運行,所以有他的特性,全是因為他的組織。吹煙成圈,吹笛成音,……都只指出物的本性不過是他的構造的假面。近代科學漸漸的拋棄「本體」的觀念和搜求本體的志願了。(化學家也漸漸知道,他的所謂「元子」並不是向來所謂原質,只是組織不同的物質。)

  近世思想上的這兩個變遷,就是新唯實論的基礎:新唯實論解決心和知識的問題的方法,只是要人拋棄那古代思想傳下來的「因」與「本體」的老觀念,而用近代科學裡「構造」與「函數」兩個觀念來用到心的生活的事實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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