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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11)


  《九命奇冤》受了西洋小說的影響,這是無可疑的。開卷第一回便寫淩家強盜攻打梁家,放火殺人。這一段,本應該在第十六回裡,著者卻從第十六回直提到第一回去,使我們先看了這件燒殺八命的大案,然後從頭敘述案子的前因後果。這種倒裝的敘述,一定是西洋小說的影響。但這還是小節;最大的影響是在佈局的謹嚴與統一。中國的小說是從「演義」出來的。演義往往用史事做間架,這一朝代的事「演」完了,他的平話也收場了。《三國》、《東周》一類的書是最嚴格的演義。後來作法進步了,不肯受史事的嚴格限制,故有杜撰的演義出現。《水滸》便是一例。但這類的小說,也還是沒有佈局的;可以插入一段打大名府,也可以插入一段打青州;可以添一段破界牌關,也可以添一段破誅仙陣;可以添一段捉花蝴蝶,也可以再添一段捉白菊花,……割去了,仍可成書;拉長了,可至無窮。這是演義體的結構上的缺乏。

  《儒林外史》雖開一種新體,但仍是沒有結構的;從山東汶上縣說到南京,從夏總甲說到丁言志;說到杜慎卿,已忘了婁公子;說到鳳四老爹,已忘了張鐵臂了。後來這一派的小說,也沒有一部有結構佈置的。所以這一千年的小說裡,差不多都是沒有佈局的。內中比較出色的,如《金瓶梅》,如《紅樓夢》,雖然拿一家的歷史做佈局,不致十分散漫,但結構仍舊是很松的;今年偷一個潘五兒,明年偷一個王六兒;這裡開一個菊花詩社,那裡開一個秋海棠詩社;今回老太太做生日,下回薛姑娘做生日,……翻來覆去,實在有點討厭。《怪現狀》想用《紅樓夢》的間架來支配《官場現形記》的材料,故那個主人「我」跑來跑去,到南京就見著聽著南京的許多故事,到上海便見著聽著上海的許多故事,到廣東便見著聽著廣東的許多故事。其實這都是很松的組織,很勉強的支配,很不自然的佈局。

  《九命奇冤》便不同了。他用中國諷刺小說的技術來寫家庭與官場,用中國北方強盜小說的技術來寫強盜與強盜的軍師,但他又用西洋偵探小說的佈局來做一個總結構。繁文一概削盡,枝葉一齊掃光,只剩這一個大命案的起落因果做一個中心題目。有了這個統一的結構,又沒有勉強的穿插,故看的人的興趣自然能自始至終不致厭倦。故《九命奇冤》在技術一方面要算最完備的一部小說了。

  和吳沃堯、李伯元同時的,還有一個劉鶚,字鐵雲,丹徒人,也是一個小說好手。劉鶚精通算學,研究治河的方法,曾任光緒戊子(1888)鄭州的河工,又曾在山東巡撫張曜的幕府裡,作了治河七策。後來山東巡撫福潤保薦他「奇才」,以知府用。他住北京兩年,上書請築津鎮鐵路,不成;又為山西巡撫與英國人訂約開採山西的礦。當時人都叫他做「漢奸」,因為他同外國人往來,能得他們的信用。

  後來拳匪之亂(1900)聯軍佔據北京,京城居民缺乏糧食,很多餓死的;他就帶了錢進京,想設法賑濟;那俄國兵占住太倉,太倉多米而歐洲人不吃米;他同俄國人商量,用賤價把太倉的米都糴出來,用賤價糶給北京的居民,救了無數的人。後數年,有大臣參他「私售倉粟」,把他充軍到新疆,後來他就死在新疆。二十多年前,河南彰德府附近發現了許多有古文字的龜甲獸骨,劉鶚是研究這種文字最早的一個人,曾印有《鐵雲藏龜》一書。(以上記劉鶚的事蹟,全根據羅振玉的《五十日夢痕錄》。我因為外間知道他的人很不多,故摘抄大概於此。)

  劉鶚著的《老殘遊記》,與李伯元的《文明小史》同時在《繡像小說》上發表。這部書的主人老殘,姓鐵,名英,是他自己的託名。書中寫的風景經歷,也都帶著自傳的性質。書中的莊撫台即是張曜,玉賢即是毓賢;論治河的一段也與羅振玉作的傳相符。書中寫申子平在山中遇著黃龍子璵姑一段,荒誕可笑,錢玄同說他是「老新黨頭腦不甚清晰的見解」真是不錯。書末把賈家冤死的十三人都從棺材裡救活回來,也是無謂之至。但除了這兩點之外,這部書確是一部很好的小說。他寫玉賢的虐政,寫剛弼的剛愎自用,都是很深刻的;大概他的官場經驗深,故與李伯元、吳沃堯等全是靠傳聞的,自然大不相同了。他寫娼妓的問題,能指出這是一個生計的問題,不是一個道德的問題,這種眼光也就很可佩服了。他寫史觀察(上海施善昌)治河的結果,用極具體的寫法,使人知道誤信古書的大害(第十三回至十四回)。這是他生平一件最關心的事,故他寫的這樣真切。

  但《老殘遊記》的最大長處在於描寫的技術。第二回寫白妞說大鼓書的一大段,讀的人大概沒有不愛的。我們引一小段作例:

  王小玉……唱了幾句書兒,聲音初不甚響……唱了十數句之後,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一線綱絲拋入天際,聽的人不禁暗暗叫絕。那知他于那極高的地方,尚能回環轉折;幾囀之後,又高一層;接連有三四疊,節節高起。恍如由傲來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來峰削壁千仞,以為上與天齊;及至翻到傲來峰,才見扇子崖更在傲來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見南天門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險,愈險愈奇。那王小玉唱到極高的三四疊後,陡然一落,又極力騁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條飛蛇在黃山三十六峰半中腰裡盤旋穿插,頃刻之間,周匝數遍。……

  這一段雖是很好,但還用了許多譬喻,算不得最高的描寫工夫。第十二回寫老殘在齊河縣看黃河裡打冰一大段,寫的更為出色。最好的是看打冰那天的晚上,老殘到堤上閒步,

  抬起頭來,看那南面山上一條白光,映著月色,分外好看。一層一層的山嶺,卻分辨不清;又有幾片白雲在那裡面,所以分不出是雲是山。及至定睛看去,方才看出那是雲那是山來。雖然雲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為月在雲上,雲在月下,所以雲的亮光從背後透過來;那山卻不然,山的亮光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過來,所以光是兩樣了。然只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望東去,越望越遠,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雲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來了。

  只有白話的文學裡能產生這種絕妙的「白描」美文來。

  以上略述這五十年的白話小說。民國成立時,南方的幾位小說家都已死了,小說界忽然又寂寞起來。這時代的小說只有李涵秋的《廣陵潮》還可讀;但他的體裁仍舊是那沒有結構的《儒林外史》式。至於民國五年出的「黑幕」小說,乃是這一類沒有結構的諷刺小說的最下作品,更不值得討論了。北京平話小說近年來也沒有好作品比得《兒女英雄傳》或《七俠五義》的。

  10

  現在我們要說這五六年的文學革命運動了。

  中國的古文在二千年前已經成了一種死文字。所以漢武帝時丞相公孫弘奏稱「詔書律令下者,……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小吏淺聞,不能究宣,無以明布諭下」。那時代的小吏已不能瞭解那文章爾雅的詔書律令了。但因為政治上的需要,政府不能不提倡這種已死的古文;所以他們想出一個法子來鼓勵民間研究古文:凡能「通一藝以上」的,都有官做,「先用誦多者」。這個法子起于漢朝,後來逐漸修改,變成「科舉」的制度。這個科舉的制度延長了那已死的古文足足二千年的壽命。

  但民間的白話文學是壓不住的。這二千年之中,貴族的文學儘管得勢,平民的文學也在那裡不聲不響的繼續發展。漢魏六朝的「樂府」代表第一時期的白話文學。樂府的真美是遮不住的,所以唐代的詩也很多白話的,大概是受了樂府的影響。中唐的元稹、白居易更是白話詩人了。晚唐的詩人差不多全是白話或近於白話的了。中唐、晚唐的禪宗大師用白話講學說法,白話散文因此成立。唐代的白話詩和禪宗的白話散文代表第二時期的白話文學。但詩句的長短有定,那一律五字或一律七字的句子究竟不適宜於白話;所以詩一變而為詞。詞句長短不齊,更近說話的自然了。

  五代的白話詞,北宋柳永、歐陽修、黃庭堅的白話詞,南宋辛棄疾一派的白話詞,代表第三時期的白話文學。詩到唐末,有李商隱一派的妖孽詩出現,北宋楊億等接著,造為「西昆體」。北宋的大詩人極力傾向解放的方面,但終不能完全脫離這種惡影響。所以江西詩派,一方面有很近白話的詩,一方面又有很壞的古典詩。直到南宋楊萬里、陸游、范成大三家出來,白話詩方才又興盛起來。這些白話詩人也屬￿這第三時期的白話文學。南宋晚年,詩有嚴羽的復古派,詞有吳文英的古典派,都是背時的反動。然而北方受了契丹、女真、蒙古三大征服的影響,古文學的權威減少了,民間的文學漸漸起來。

  金、元時代的白話小曲——如《陽春白雪》和《太平樂府》兩集選載的——和白話雜劇,代表這第四時期的白話文學。明朝的文學又是復古派戰勝了;八股之外,詩詞的散文都帶著復古的色彩,戲劇也變成又長又酸的傳奇了。但是白話小說可進步了。白話小說起于宋代,傳至元代,還不曾脫離幼稚的時期。到了明朝,小說方才到了成人時期;《水滸傳》、《金瓶梅》、《西遊記》都出在這個時代。明末的金人瑞竟公然宣言「天下之文章無出《水滸傳》右者」,清初的《水滸後傳》,乾隆一代的《儒林外史》與《紅樓夢》,都是很好的作品。直到這五十年中,小說的發展始終沒有間斷。明、清五百多年的白話小說,代表第五時期的白話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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