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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10)


  南方的諷刺小說都是學《儒林外史》的。《儒林外史》初刻于乾隆時,後來雖有翻刻本,但太平天國亂後,這部書的傳本漸漸少了。亂平以後,蘇州有活字本;《申報》的初年有鉛字排本,附有金和的跋語,及天目山樵評語。自此以後,《儒林外史》的通行遂多了。但這部書是一種諷刺小說,頗帶一點寫實主義的技術,既沒有神怪的話,又很少英雄兒女的話;況且書裡的人物又都是「儒林」中人,談什麼「舉業」「選政」,都不是普通一般人能瞭解的,因此,第一流小說之中,《儒林外史》的流行最不廣,但這部書在文人社會裡的魔力可真不少!一來呢,這是一種創體,可以作批評社會的一種絕好工具。二來呢,《儒林外史》用的語言是長江流域的官話,最普通,最適用。三來呢,《儒林外史》沒有佈局,全是一段一段的短篇小品連綴起來的;拆開來,每段自成一篇;鬥攏來,可長至無窮。這個體裁最容易學,又最方便。因此,這種一段一段沒有總結構的小說體就成了近代諷刺小說的普通法式。

  我們先說李伯元(常州人,事蹟未詳)的《官場現形記》。這部書先後共出了六十卷,全是無數不連貫的短篇紀事連綴起來的。全書的體例與方法,最近《儒林外史》。《儒林外史》罵的是儒生,《官場現形記》罵的是官場;《儒林外史》裡還有幾個好人,《官場現形記》裡簡直沒有一個好官。著者自己說,他那部書是一部做官教科書,

  前半部是專門指摘他們做官的壞處,好叫他們讀了知過必改。後半部方是教導他們做官的法子。如今把這後半部燒了,只剩得前半部;光有這前半部,不像本教科書,倒像部《封神榜》、《西遊記》,妖魔鬼怪一齊都有。(第六十卷)

  其實當時官場的腐敗已到了極點,這種材料遍地皆是,不過等到李伯元方才有這一部窮形盡相的「大清官國活動寫真」出現,替中國制度史留下無數絕好的材料。這部書的初集有光緒癸卯年(1903)茂苑、惜秋生的序,痛論官的制度:

  ……選舉之法興則登進之途雜,士廢其讀,農廢其耕,工廢其技,商廢其業,皆注意於官之一字。蓋官者有士農工商之利而無士農工商之勞者也。天下愛之至深者,謀之必善;慕之至切者,求之必工。於是乎有脂韋滑稽者,有夤緣奔競者,而官之流品已極紊亂。

  限資之例,始於漢代。……開捐納之先路,導輸助之濫觴。所謂衣食足而知榮辱者,直是欺人之談!……乃至行博弈之道,擲為孤注,操販鬻之行,居為奇貨。其情可想,其理可推矣。沿至於今,變本加厲;凶年饑饉,旱幹水溢,皆得援救助之例,邀獎勵之恩。而所謂官者乃日出而未有窮,不至充塞宇宙不止!

  官者,輔天子則不足,壓百姓則有餘。……有語其後者,刑罰出之;有誚其旁者,拘系隨之。……於是官之氣愈張,官之焰愈烈。羊狠狼貪之技,他人所不忍出者,而官出之;蠅營狗苟之行,他人所不屑為者,而官為之。……國衰而官強,國貧而官富;孝弟忠信之舊,敗於官之身;禮義廉恥之遺,壞於官之手。而官之所以為人詬病,為人輕褻者,蓋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

  《官場現形記》的主意只是要人人感覺官是世間最可惡又最下賤的東西。如卷四寫黃道台的門房戴升鼻子裡哼的冷笑一聲,說:

  等著罷,我是早把鋪蓋卷好等著的了。想想做官的人也真是作孽。你瞧他升了官,一個樣子;今兒參掉官,又是一個樣子。不比我們當家人的,辭了東家,還有西家,一樣吃他媽的飯。做官的可只有一個皇帝,逃不到那裡去的!

  又如卷八陶子堯對著堂子裡的娘姨說他的官運,他說:

  我們做官的人,說不定今天在這裡,明天就在那裡,自己是不能作主的。

  新嫂嫂說:

  難末大人做官格身體,搭子「討人身體」差勿多哉……堂子裡格小姐……賣撥勒人家,或者是押帳,有仔管頭,自家做勿動主,才叫做「討人身體」格。耐篤做官人,自家做勿動主,阿是一樣格?

  陶子堯道:

  你這人真是瞎來來!我們的官是拿銀子捐來的,又不是賣身,同你們堂子裡一個買進一個賣出,真正天懸地隔。

  不過這個區別實在很微細。卷十四寫江山船上的一個妓女龍珠對周老爺說:

  我十五歲上跟著我娘到過上海一蕩,人家都叫我清倌人,我肚裡好笑。我想我們的清倌人也同你們老爺們一樣。……

  去年八月裡江山縣錢大老爺在江頭雇了我們的船,同了太太去上任。聽說這錢太老爺在杭州等缺,等了二十幾年,窮的了不得,連什麼都當了。好容易才熬到去上任。他一共一個太太,兩個少爺,九個小姐。大少爺已經三十多歲,還沒有娶媳婦。從杭州動身的時候,一家門的行李不上五擔,箱子都很輕的。到了今年八月裡,預先寫信叫我們的船上來接他回杭州。等到上船那一天,紅皮衣箱一多就多了五十幾隻,別的還不算。上任的時候,太太戴的是鍍金的簪子;等到走,連那小少爺的奶媽,一個個都是金耳墜子了!錢太老爺走的那一天,還有人送了他好幾把萬民傘。大家一齊說老爺是清官,不要錢,所以人家才肯送他這些東西。我肚皮裡好笑,老爺不要錢,這些箱子是那裡來的呢?……瞞得過我嗎?做官的人,得了錢,自己還要說是清官,向我們吃了這碗飯一定要說是清倌人,豈不是一樣的嗎?

  周老爺聽了他的話,氣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倒反朝著他笑;歇了半天,才說得一句「你比方的不錯」。

  李伯元除了《官場現形記》之外,還有一部《文明小史》,也是「《儒林外史》式」的諷刺小說。

  吳沃堯,字趼人,是廣東南海的佛山人,故自稱「我佛山人」。當梁啟超在日本創辦《新小說》時,吳沃堯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以下省稱《怪現狀》)的第一部分就在《新小說》上發表。那個時候,光緒癸卯甲辰(1903—1904)——大家已漸漸的承認小說的重要,故梁啟超辦了《新小說》雜誌,商務印書館也辦了一個《繡像小說》雜誌,不久又有《小說林》出現。文人創作小說也漸漸的多了。《怪現狀》,《文明小史》,《老殘遊記》,《孽海花》……都是這個時代出來的。《怪現狀》也是一部諷刺小說,內容也是批評家庭社會的黑幕。但吳沃堯曾經受過西洋小說的影響,故不甘心做那沒有結構的雜湊小說。他的小說都有點佈局,都有點組織。這是他勝過同時一班作家之處。《怪現狀》的體例還是散漫的,還含有無數短篇故事;但全書有個「我」做主人,用這個「我」的事蹟做佈局綱領,一切短篇故事都變成了「我」二十年中看見或聽見的怪現狀。即此一端,便與《官場現形記》、《文明小史》不同了。

  但《怪現狀》還是《儒林外史》的產兒;有許多故事還是勉強穿插進去的。後來吳沃堯做小說的技術進步了,他的《恨海》與《九命奇冤》便都成了有結構有佈局的新體小說。《恨海》寫的是婚姻問題。一個廣東的京官陳戟臨有兩個兒子:大的伯和,聘定同居張家的女兒棣華;小的仲藹,聘定同居王家的女兒娟娟。後來拳匪之亂陳戟臨一家被殺;伯和因護送張氏母女出京,中途沖散;仲藹逃難出京。伯和在路上發了一筆橫財,就狂嫖闊賭,吃上了鴉片煙,後來淪落做了叫化子。張家把他訪著,領回家養活;伯和不肯戒煙,負氣出門,仍病死在一個小煙館裡。棣華為他守了多少年,落得這個下場;伯和死後,棣華就出家做尼姑去了。仲藹到南方,訪尋王家,竟不知下落;他立志不娶,等候娟娟;後來在席上遇見娟娟,原來他已做了技女了。這兩層悲劇的下場,在中國小說裡頗不易得。但此書敘事頗簡單,描寫也不很用氣力,也不能算是全德的小說。

  《九命奇冤》可算是中國近代的一部全德的小說。他用百餘年前廣東一件大命案做佈局,始終寫此一案,很有精采。書中也寫迷信,也寫官吏貪污,也寫人情險詐;但這些東西都成了全書的有機部分,全不是勉強拉進來借題罵人的。諷刺小說的短處在於太露,太淺薄;專采罵人材料,不加組織,使人看多了覺得可厭。《九命奇冤》便完全脫去了惡套;他把諷刺的動機壓下去,做了附屬的材料;然而那些附屬的諷刺的材料在那個大情節之中,能使看的人覺得格外真實,格外動人。例如《官場現形記》卷四卷五寫藩台的兄弟三荷包代哥哥賣缺,寫的何嘗不好?但是看書的人看過了只像看了報紙的一段新聞一樣,覺得好笑,並不覺得動人。《九命奇冤》第二十回寫黃知縣的太太和舅老爺收梁家的賄賂一節,一樣是滑稽的寫法,但在那八條人命的大案裡,這種得賄買放的事便覺得格外動人,格外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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