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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12)


  這五個時期的白話文學之中,最重要的是這五百年中的白話小說。這五百年之中,流行最廣,勢力最大,影響最深的書,並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性理的語錄,乃是那幾部「言之無文行之最遠」的《水滸》、《三國》、《西遊》、《紅樓》。這些小說的流行便是白話的傳播;多賣得一部小說,便添得一個白話教員。所以這幾百年來,白話的知識與技術都傳播的很遠,超出平常所謂「官話疆域」之外。試看清朝末年南方作白話小說的人,如李伯元是常州人,吳沃堯是廣東人,便可以想見白話傳播之遠了。但丁(Dante)鮑高嘉(Boccacio)的文學,規定了義大利的國語;嘉叟(Chaucer)衛克烈夫(Wycliff)的文學,規定了英吉利的國語;十四五世紀的法蘭西文學,規定了法蘭西的國語。中國國語的寫定與傳播兩方面的大功臣,我們不能不公推這幾部偉大的白話小說了。

  中國的國語早已寫定了,又早已傳播的很遠了,又早已產生了許多第一流的活文學了,然而國語還不曾得全國的公認,國語的文學也還不曾得大家的公認:這是因為什麼緣故呢?這裡面有兩個大原因:一是科舉沒有廢止,一是沒有一種有意的國語主張。

  科舉一日不廢,古文的尊嚴一日不倒。在科舉制度之下,居然能有那無數的白話作品出現,功名富貴的引誘居然買不動施耐庵、曹雪芹、吳敬梓,政府的權威居然壓不住《水滸》、《西遊》、《紅樓》的產生與流傳:這已經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徼幸又最光榮的事了。但科舉的制度究竟能使一般文人鑽在那墨卷古文堆裡過日子,永遠不知道時文古文之外還有什麼活的文學。倘使科舉制度至今還存在,白話文學的運動決不會有這樣容易的勝利。

  1904年以後,科舉廢止了。但是還沒有人出來明明白白的主張白話文學。二十多年以來,有提倡白話報的,有提倡白話書的,有提倡官話字母的,有提倡簡字字母的:這些人難道不能稱為「有意的主張」嗎?這些人可以說是「有意的主張白話」,但不可以說是「有意的主張白話文學」。他們的最大缺點是把社會分作兩部分:一邊是「他們」,一邊是「我們」。一邊是應該用白話的「他們」,一邊是應該做古文古詩的「我們」。我們不妨仍舊吃肉,但他們下等社會不配吃肉,只好拋塊骨頭給他們吃去罷。這種態度是不行的。

  1916年以來的文學革命運動,方才是有意的主張白話文學。這個運動有兩個要點與那些白話報或字母的運動絕不相同。第一,這個運動沒有「他們」、「我們」的區別。白話並不單是「開通民智」的工具,白話乃是創造中國文學的唯一工具。白話不是只配拋給狗吃的一塊骨頭,乃是我們全國人都該賞識的一件好寶貝。第二,這個運動老老實實的攻擊古文的權威,認他做「死文學」。從前那些白話報的運動和字母的運動,雖然承認古文難懂,但他們總覺得「我們上等社會的人是不怕難的: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些「人上人」大發慈悲心,哀念小百姓無知無識,故降格做點通俗文章給他們看。但這些「人上人」自己仍舊應該努力模仿漢、魏、唐、宋的文章。這個文學革命便不同了;他們說,古文死了二千年了,他的不孝子孫瞞住大家,不肯替他發喪舉哀;現在我們來替他正式發訃文,報告天下「古文死了!死了兩千年了!你們愛舉衷的,請舉哀罷!愛慶祝的,也請慶祝罷!」

  這個「古文死了兩千年」的訃文出去之後,起初大家還不相信;不久,就有人紛紛議論了;不久,就有人號啕痛哭了。那號啕痛哭的人,有些哭過一兩場,也就止哀了;有些一頭哭,一頭痛駡那些發訃文的人,怪他們不應該做這種「大傷孝子之心」的惡事;有些從外國奔喪回來,雖然素同死者沒有多大交情,但他們聽見哭聲,也忍不住跟著哭一場,聽見罵聲,也忍不住跟著罵一場。所以這種哭聲罵聲至今還不曾完全停止。但是這個死信是不能再瞞的了,倒不如爽爽快快說穿了,叫大家痛痛快快哭幾天,不久他們就會「節哀盡禮」的;即使有幾個「終身孺慕」的孝子,那究竟是極少數人,也顧不得了。

  文學革命的主張,起初只是幾個私人的討論,到民國六年(1917)一月方才正式在雜誌上發表。第一篇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還是很和平的討論。胡適對於文學的態度,始終只是一個歷史進化的態度。故他這一篇的要點是:

  文學者,隨時代而變遷者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因時進化,不能自止。唐人不當作商周之詩,宋人不當作相如子雲之賦,即令作之,亦必不工。逆天背時,違進化之跡,故不能工也。……

  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

  後來他的《歷史的文學觀念論》說的更詳細:

  居今日而言文學改良,當注重「歷史的文學觀念」。一言以蔽之曰: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此時代與彼時代之間,雖皆有承前啟後之關係,而決不容完全抄襲;其完全抄襲者,決不成為真文學。愚惟深信此理,故以為古人已造古人之文學,今人當造今人之文學。……縱觀古今文學變遷之趨勢,……白話之文學,自宋以來,雖見屏於古文家,而終一線相承,至今不絕。……豈不以此為吾國文學趨勢自然如此,故不可禁遏而日以昌大耶?……吾輩之攻古文家,正以其不明文學之趨勢,而強欲作一千年二千年以上之文。此說不破,則白話之文學無有列為文學正宗之一日,而世之文人將猶鄙薄之,以為小道邪徑而不肯以全力經營造作之。……夫不以全副精神造文學而望文學之發生,此猶不耕而求獲,不食而求飽也,亦終不可得矣。施耐庵、曹雪芹諸人所以能有成者,正賴其有特別毅力,能以全力為之耳。

  胡適自己常說他的歷史癖太深,故不配作革命的事業。文學革命的進行,最重要的急先鋒是他的朋友陳獨秀。陳獨秀接著《文學改良芻議》之後,發表了一篇《文學革命論》(六年二月),正式舉起「文學革命」的旗子。他說:

  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

  旗上大書吾革命軍三大主義:

  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

  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陳獨秀的特別性質是他的一往直前的定力。那時胡適遠在美洲,曾有信給獨秀說: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願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六年四月九日)

  可見胡適當時承認文學革命還在討論的時期。他那時正在用白話作詩詞,想用實地試驗來證明白話可以作韻文的利器,故自取集名為《嘗試集》。他這種態度太和平了。若照他這個態度做去,文學革命至少還須經過十年的討論與嘗試。但陳獨秀的勇氣恰好補救這個太持重的缺點。獨秀答書說:

  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放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

  這種態度,在當日頗引起一般人的反對。但當日若沒有陳獨秀「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的精神,文學革命的運動決不能引起那樣大的注意。反對即是注意的表示。

  民國六年的《新青年》裡有許多討論文學的通信,內中錢玄同的討論很多可以補正胡適的主張。民國七年一月,《新青年》重新出版,歸北京大學教授陳獨秀、錢玄同、沈尹默、李大釗、劉複、胡適六人輪流編輯。這一年的《新青年》(四卷五卷)完全用白話做文章。七年四月有胡適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大旨說:

  我的「建設新文學論」的唯一宗旨只有十個大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我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以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方才算得真正國語。

  這篇文章名為「建設的」,其實還是破壞的方面最有力。他說:

  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簡單說來,自從《三百篇》到於今,中國的文學凡是有一些兒價值有一些兒生命的,都是白話的,或是近於白話的。……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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