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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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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梁的一班朋友之中,也很有許多人抱著改革文學的志願。他們在散文方面的成績只是把古文變淺近了,把應用的範圍也更推廣了。在韻文的方面,他們也曾有「詩界革命」的志願。梁啟超《飲冰室詩話》說:

  當時所謂「新詩」者,頗喜撏扯新名詞以自表異。丙申丁酉間(1896—1897)吾黨數子皆好作此體。提倡之者為夏穗卿(曾佑)。而複生(譚嗣同)亦綦嗜之。……其《金陵聽說法》雲,「綱倫慘以喀私德(Caste),法會盛于巴力門(Parliament)」。……穗卿贈餘詩云,「帝殺黑龍才士隱,書飛赤鳥太平遲」。又雲「有人雄起琉璃海,獸魄蛙魂龍所徒」。……當時吾輩方沉醉於宗教,……故《新約》字面絡繹筆端焉。

  這種革命的失敗,自不消說。但當時他們的朋友之中確有幾個人在詩界上放一點新光彩。黃遵憲與康有為兩個人的成績最大。但這兩人之中,黃遵憲是一個有意作新詩的,故我們單舉他來代表這一個時期。

  黃遵憲字公度,嘉應州人,生於1848,死於1905,著有《人境廬詩草》十一卷。他做過三十年的外交官,到過日本,英國,美國,南洋等處。他曾著《日本國志》,《日本雜事詩》。當戊戌的變法,他也是這運動中的一個人物。他對於詩界革命的動機,似乎起的很早。他二十多歲時作的詩之中,有《雜感》五篇,其二云:

  大塊鑿混沌,渾渾旋大圜。隸首不能算,知有幾萬年?羲、軒造書契,今始歲五千。以我視後人,若居三代先。俗儒好尊古,日日故紙研;六經字所無,不敢入詩篇。古人棄糟粘,見之口流涎,沿習甘剽盜,妄造叢罪愆。黃土同摶人,今古何愚賢?即今忽已古,斷自何代前?明窗敞流離,高爐爇香煙;左陳端溪硯,右列薛濤箋;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後人,驚為古斕斑。

  這種話很可以算是詩界革命的一種宣言。末六句竟是主張用俗話作詩了。他那個時代作的詩,還有《山歌》九首,全是白話的。內中如

  買梨莫買蜂咬梨,心中有病沒人知。因為分梨更親切,誰知親切轉傷離?

  催人出門雞亂啼,送人離別水東西。挽水西流想無法,從今不養五更雞。

  一家女兒做新娘,十家女兒看鏡光。街頭銅鼓聲聲打,打著中心只說「郎」。

  都是民歌的上品。他自序云:

  土俗好為歌,男女贈答,頗有《子夜讀曲》遺意。采其能筆於書者,得數首。

  我常想黃遵憲當那麼早的時代何以能有那種大膽的「我手寫我口」的主張?我讀了他的《山歌》的自序,又讀了他五十歲時的《己亥雜詩》中敘述嘉應州民族生俗的詩和詩注,我便推想他少年時代必定受了他本鄉的平民文學的影響。《己亥雜詩》中有一首云:

  一聲聲道妹相思,夜月哀猿和竹枝。歡是團圓悲是別,總應腸斷妃呼豨。

  他自注云:

  土人舊有山歌,多男女相思之辭,當系獠蠻遺俗。今鬆口松源各鄉尚相沿不改。每一辭畢,輒間以無辭之聲,正如妃呼豨,甚哀厲而長。

  他對於這種民間文學的興趣,可以使我們推想他受他們的影響定必不少。故他在日本時,看見西京民間風俗「七月十五夜至晦日,每夜亙索街上,懸燈數百,兒女豔妝靚服為隊,舞蹈達旦,名曰都踴,所唱皆男女猥褻之詞,有歌以為之節者,謂之音頭」,他就能賞識這種平民文學,說「其風俗猶之唐人《合生歌》,其音節則漢之《董逃行》也。」他因此作成一篇《都踴歌》:

  長袖飄飄兮,髻峨峨,荷荷;
  裙緊束兮,帶斜拖,荷荷;
  分行逐隊兮,舞傞傞,荷荷;
  往復還分,如擲梭,荷荷;
  回黃轉綠兮,挼莎,荷荷。
  中有人兮,通微波,荷荷,
  貽我釵鸞兮,饋我翠螺,荷荷;
  呼我娃娃兮,我哥哥,荷荷。
  柳梢月兮,鏡新磨,荷荷,
  雞眠貓睡兮,犬不呵,荷荷,
  來不來兮,歡奈何,荷荷?
  一繩隔兮,阻銀河,荷荷,
  雙燈照兮,暈紅渦,荷荷。
  千人萬人兮,妾心無他,荷荷;
  君不知兮,棄則那,荷荷!
  今日夫婦兮,他日公婆,荷荷。
  百千萬億化身菩薩兮,受此花,荷荷!
  三千三百三十二座大神兮,聽我歌,荷荷!
  天長地久兮,無差訛,荷荷!

  (原刻此詩不分行。分行更好。)

  這固是為西京的風俗作的,但他對於這種民間白話文學的賞識力,大概還是他本鄉的山歌的影響。《都踴歌》每一句的尾聲「荷荷」,正和嘉應州山歌「每一辭畢,輒間以無辭之聲,甚哀厲而長」,是相像的。我們可以說,他早年受了本鄉山歌的感化力,故能賞識民間白話文學的好處;因為他能賞識民間的白話文學,故他能說「即今流俗語,我若登簡編,五千年後人,驚為古斕斑!」

  他自己曾說(此據他的兄弟遵楷跋中引語):

  各人有面目,正不必與古人相同。吾欲以古文家抑揚變化之法作古詩,取《騷》、《選》樂府歌行之神理入近體詩。其取材以群經三史諸子百家及許鄭諸注為詞賦家不常用者;其述事以官書會典方言俗諺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舉吾耳目所親歷者,皆筆而書之。要不失為以我之手寫我之口。

  這幾句話說他的詩,都很確當。但他在「以古文家抑揚變化之法作古詩」的方面,成績最大。我們且舉《赤穗四十七義士歌》(有長序,當參讀)的末節:

  ……臣等事畢無所求,願從先君地下游由。……明年賜劍如杜郵,四十七士性命同白休。一時驚歎爭歌謳。觀者,拜者,吊者,賀者,萬花繞塚,每日香煙浮!一裙,一屐,一甲,一胄,一刀,一矛,一杖,一笠,一歌,一畫,手澤珍寶如天球!自從天孫開國首重天瓊鉾,和魂一傳千千秋。況複五百年來武門尚武國多賁儔!到今赤穗義士某某某某四十七人一一名字留!內足光輝大八州,外亦聲明五大洲。

  此外如他的《降將軍歌》,《度遼將軍歌》,《聶將軍歌》,《逐客篇》,《番客篇》,……都是用做文章的法子來做的。這種詩的長處在於條理清楚,敘述分明。做詩與做文都應該從這一點下手:先做到一個「通」字,然後可希望做到一個「好」字。古來的大家,沒有一個不是這樣的;古來決沒有一首不通的好詩,也沒有一首看不懂的好詩。金和與黃遵憲的詩的好處就在他們都是先求「通」,先求達意,先求懂得。

  黃遵憲頗想用新思想和新材料——所謂「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來做當日所謂新詩。他的《今別離》四篇,便是這一類。我且引他的《以蓮菊桃雜供一瓶作歌》的末段來作例:

  ……即今種花術益工,移枝接葉爭天功。安知蓮不變桃桃不變為菊?回黃轉綠誰能窮?化工造物先造質,控搏眾質亦多術,安知奪胎換骨無金丹,不使此蓮此菊此桃萬億化身合為一?……六十四質亦麼麼,我身離合無不可。質有時壞神永存,安知我不變花花不變為我?千秋萬歲魂有知,此花此我相追隨!待到汝花將我供瓶時,還願對花一讀今我詩!

  這種「新詩」,用舊風格寫極淺近的新意思,可以代表當日的一個趨向;但平心說這種詩並不算得好詩。《今別離》在當時受大家的恭維;現在看來,實在平常的很,淺薄的很。

  《人境廬詩抄》中最好的詩,自然還要算《拜曾祖母李太夫人墓》一篇。此詩能實行他的「我手寫我口,古豈能拘牽」的主張。內中一段云:

  ……春秋多佳日,親戚盡團聚。雙手擎掌珠,百口百稱譽。「我家七十人,諸子愛渠祖,諸婦愛渠娘,諸孫愛諸父。因裙便惜帶,將縑難比素。老人性偏愛,不顧人笑侮。」鄰里向我笑:「老人愛不差。果然好相貌,豔豔如蓮花。諸母背我罵,健犢行破車,上樹不停腳,偷芋信手爬;昨日探鵲巢,一跌敗兩牙,噀血噴滿壁,盤礴畫龍蛇。兄妹昵我言,向婆乞金錢,直傾紫荷囊,滾地金鈴圓。爺娘附我耳,勸婆要加餐;金盤膾鯉魚,果為兒下嚥。伯叔牽我手,心知不相干,故故摩兒頂,要圖老人歡。

  兒年九歲時,阿爺報登科。見兒大父旁,一語三摩娑:「此兒生屬猴,聰明較猴多。雛雞比老雞,異時知如何?我病又老耄,情知不堅牢。風吹兒不長,那見兒扶搖?待兒勝冠時,看兒能奪標;他年上我墓,相攜著宮袍。前行張羅傘,後行鳴鼓簫;豬雞與花果,一一分肩挑;爆竹響墓背,墓前紙錢飄。手捧紫泥封,雲是夫人誥;子孫共羅拜,焚香向神告:『兒今幸勝貴,頗如母所料。』世言鬼無知,我定開口笑。」

  這個時代之中,我只舉了金和、黃遵憲兩個詩人,因為這兩個人都有點特別的個性,故與那一班模仿的詩人,雕琢的詩人,大不相同。這個時代之中,大多數的詩人都屬￿「宋詩運動」。宋詩的特別性質,不在用典,不在做拗句,乃在做詩如說話。北宋的大詩人還不能完全脫離楊億一派的惡習氣;黃庭堅一派雖然也有好詩,但他們喜歡掉書袋,往往有極惡劣的古典詩。(如雲「司馬寒如灰,禮樂卯金刀。」)南宋的大家——楊、陸、范,方才完全脫離這種惡習氣,方才貫徹這個「做詩如說話」的趨勢。但後來所謂「江西詩派」,不肯承接這個正當的趨勢(范、陸、楊、尤都從江西詩派的曾幾出來),卻去模仿那變化未完成的黃庭堅,所以走錯了路,跑不出來了。

  近代學宋詩的人,也都犯這個毛病。陳三立是近代宋詩的代表作者,但他的《散原精舍詩》裡實在很少可以獨立的詩。近代的作家之中,鄭孝胥雖然也不脫模仿性,但他的魄力大些,故還不全是模仿。他曾有詩贈陳三立,中有「安能抹青紅,搔頭而弄姿?」之句。其實他自己有時還近這種境界,陳三立卻做不到這個地步。鄭孝胥作陳三立的詩集的序,曾說:

  往有巨公與余談詩,務以清切為主。於當世詩流,每有張茂先我所不解之喻。其說甚正。然餘竊疑詩之為道,殆有未能以清切限之者。世事萬變,紛擾於外;心緒百態,騰沸於內;宮商不調而不能已於聲,吐屬不巧而不能已於辭;若是者,吾固知其有乖於清也。思之來也無端,則斷如複斷,亂如複亂者,惡能使之盡合?興之發也匪定,則倏忽無見,惝恍無聞者,惡能責以有說?若是者,吾固知其不期於切也。

  他這篇序雖然表面上是替江西詩派辯護,其實是指出江西詩派的短處。他自己的詩並不實行這個「不清不切」的主張,故還可以讀。他後來有答樊增祥的詩,自己取消這種議論:

  嘗序伯嚴(陳三立)詩,持論辟清切。自嫌誤後生,流浪或失實。君詩妙易解,經史氣四溢。詩中見其人,風趣乃雋絕。淺語莫非深,天壤在毫末。何須填難字,苦作酸生活?會心可意言,即此意已達。

  樊增祥的詩,比較的最聰明,最清切,可惜沒有內容,也算不得大家。此外還有許多人,努力模仿古人,努力作詩匠。但他們志在「作古」,我們也不敢把他們委屈在這五十年之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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