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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經虞與費密(4)


  費氏父子根本否認這種道統論,故說:

  道統之說,孔子未言也。不特孔子未言,七十子亦未言,七十子門人亦未言,百餘歲後,孟軻、荀卿諸儒亦未言也。……流傳至南宋,遂私立道統。自道統之說行,於是羲、農以來堯、舜、禹、湯、文、武裁成天地,周萬物而濟天下之道,忽然不屬之君上而屬之儒生,致使後之論道者,草野重於朝廷,空言高於實事(《弘道書》上,一)

  又說:

  求聖人道德百之一以自淑,學之修身,可也。取經傳之言而顛倒之,穿鑿之,強謂聖人如此,吾學聖人遂得之如此;自以為古人與一世皆所未知,而獨吾一二人靜坐而得之,以吾之學即至聖人:——是孔子所不居,七十子所未信,孟軻、荀卿諸儒所不敢,後世儼然有之,何其厚誣之甚歟?(上,四)

  這話何等痛快!

  他們父子因為要打破宋儒的道統論,故也提出一種他們認為正當的道統論。他們以為最古政教不分,君師合一,政即是道。後來孔子不得位,故君師分為二,故帝王將相傳治統,而師儒弟子傳道脈。但所謂「道」仍是古昔的政教禮制,故「欲正道統,非合帝王公卿,以事為要,以言為輔,不可。」(上,四)

  他主張:

  上之,道在先王,立典政以為治;其統則歷代帝王因之,公卿將相輔焉。下之,道在聖門,相授受而為脈;其傳則膠序後世師儒弟子守之,前言往行存焉。(上,二)

  他把這個意思列為「天子統道表」:

  (圖)

  這個表,初看去似乎很淺陋。但我們要進一步去尋他的真意義。費氏父子的意思只是要否認那「一二人靜坐而得」的不傳的絕學。他的根據是歷史的:他只說,古往今來的一部中國歷史就是道統史;政治就是道,教育就是道,此外別無所謂道,也別無所謂道統。簡單一句話,事業即是道,事業史即是道統。他們父子說:

  二帝三王皆以事業為道德,典謨訓誥記錄彰明。戰國分爭,始以攘奪為事業。謂之變,可也。非事業外又有所謂道德。以言無,言天,言心性,言靜,言理為道德,以事業為伯術,則後儒竄雜謬誕而非聖門之舊(上,十)

  這個意思,他們也列為一表:

  王道久而漸變遂分表。(下,二八)

  △儒

  君臣將相行於通都大郡之中,是皆儒道。

  開國承家,修己安人,

  立治興教,弘濟天下。

  三綱五常,飲食衣服,宮室器用,吉凶儀物,殊途同歸;《詩》、《書》、《禮》、《樂》所載,士農工賈〔所〕遵守:此為吾道,實事,中庸。

  △二氏

  山林幽簡之儔行於一室,名曰二氏。

  老氏

  其徒靜坐相傳為專養心性。

  佛氏

  其徒靜坐相傳為專悟心性。

  這種見地是很深刻明白的。儒家本是入世的,二氏是出世的:這是大家口頭都會說的區別。但費氏父子提出的區別,說的更痛快。第一,儒家的道是城市生活的事業,二氏是山林幽隱的道;我們不能用山林生活的道來做我們的城市生活的事業。第二,儒家的道的內容是日用的器物制度,是士農工商所遵守的事實用;二氏的道是少數閒人廢物的養心性與悟心性的工夫。我們不能叫士農工商都拋棄了他們的日用事業來做養心明性的工夫。

  費氏家學所謂「道」,以「實事,中庸」為主。費密曾說:

  通諸四民之謂中,信諸一己之謂偏。見諸日用常行之謂實,故為性命恍忽之謂虛。(中,三五)

  他們認定這「通諸四民」「見諸日用常行」的道才是真正儒家的「道」,故他們極注重事功,政治,制度。此意很像荀子說的:

  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荀子·儒效》)

  道者何也?曰,君道也。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荀子·君道》)

  但費氏父子的這種主張並非有意因襲前人,乃是從痛苦患難之中體驗出來的結論。費密說:

  天下之治,群黎樂業,萬物遂其生,皆法制禮義所繼持(持,刻本作特,以意改),君相之功也。……君統于上,文武臣僚奉令守職;自上古至今,無有逾此而可致治者。後儒以靜坐談性辨理為道,一切舊有之「實」皆下之,而聖門大旨盡失矣。密少逢亂離,屢受饑饉,深知朝廷者海宇之主也,公卿者生民之依也;稍有參差,則弱之肉,強之食。此時「心在腔子」,「即物窮理」,「致良知」,有何補於救世?豈古經之旨哉?言道而舍帝王將相,何以稱儒說?先子(經虞)平日論次,密老年益確信不疑也。(上,十五)

  這一段自敘使我們看出時勢與學說的關係。清代學者所以群趨於「反理學」的運動,也正是因為靜坐致良知等等空談禁不起李自成、張獻忠一班人的試驗。費氏父子從亂離饑饉裡體驗出「道在於政治」的一個道理,故說,「言道而舍帝王將相,何以稱儒說?」

  費密的兒子費錫璜也能承家學,章學誠引他的《貫道堂文集》,有云:

  儒貴能治天下,猶工貴能治木也。宋儒崇性命而薄事功,以講治術為粗,是猶見工之操繩墨斧斤,斥以為粗,而使究木理之何以作酸,何以克土,何以生火,何以生東方而主甲乙也。終身探索未有盡期,而大不能為宮室,小不能為輪轅,尚可以為工乎?(劉刻《章氏遺書》八,頁二十)

  這確是費氏的家學。他們把儒者看作一種「政治匠」,他的職業是治天下,和木工的治木制器一樣。他們菲薄理論,但用事功作標準,有時未免趨於極端,變成一種狹義的功利主義。這也和《荀子·儒效篇》的狹義的功利主義相同(參看我的《中國哲學史》上,頁三百十一),同為事勢的產兒。

  以上所述,皆可表示費氏家學的道統論。他們否認宋儒的道統論,他們認定儒術貴在能治天下,不在高談玄理,所以主張

  欲正道統,非合帝王公卿,以事為要,以言為輔,不可。(宋則議論為主,實事為末。)蓋人士鎮撫四海,提挈綱維;士大夫協恭共濟,政和化洽。澤之渥者,當世蒙其休;法之善者,後世著為令:皆益治保民之大,當遵經據史,序上古及歷代,為統典。……漢、唐以來,治亂不一;睿帝哲王,救民除暴,因時為政,布惠敷恩,宣褒古經,興立學校;使先王之典制不致盡沒,黎庶之塗炭不致久困;一時賴之,數百年享之,追繼三代無疑也。曆世久遠,諸儒皆無異辭。何為至南宋遂敢杜撰私議,而悉謗毀黜削之,謂「秦、漢而下,詔令濟得甚事,皆勢力把持,牽滯過日!」(上,五)

  這種道統論,認事業即是道德,政治史即是道統,「序上古及歷代為統典」,這是費氏家學的一個主要見解。其說與南宋的陳亮、葉適頗多相同,但陳亮雖大膽,說的尚不能有費氏父子這樣的透徹明白;這大概是因為費氏父子飽嘗了無政治的痛苦,體驗的深切,故主張也更老實透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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