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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季刊》發刊宣言(2)


  (三)缺乏參考比較的材料。我們試問,這三百年的學者何以這樣缺乏理解呢?我們推求這種現象的原因,不能不回到第一層缺點——研究的範圍的過於狹小。宋、明的理學家所以富於理解,全因為六朝、唐以後佛家與道士的學說彌漫空氣中,宋、明的理學家全都受了他們的影響,用他們的學說作一種參考比較的資料。宋、明的理學家,有了這種比較研究的材料,就像一個近視眼的人戴了近視眼鏡一樣;從前看不見的,現在都看見了;從前不明白的,現在都明白了。同是一篇《大學》,漢、魏的人不很注意他,宋、明的人忽然十分尊崇他,把他從《禮記》裡抬出來,尊為《四書》之一,推為「初學入德之門」。《中庸》也是如此的。

  宋明的人戴了佛書的眼鏡,望著《大學》、《中庸》,便覺得「明明德」、「誠」、「正心誠意」、「率性之謂道」等等話頭都有哲學的意義了。清朝的學者深知戴眼鏡的流弊,決意不配眼鏡;卻不知道近視而不戴眼鏡,同瞎子相差有限。說《詩》的回到《詩序》,說《易》的回到「方士《易》」,說《春秋》的回到《公羊》,可謂「陋」之至了;然而我們試想這一班第一流才士,何以陋到這步田地,可不是因為他們沒有高明的參考資料嗎?他們排斥「異端」;他們得著一部《一切經音義》,只認得他有保存古韻書古詞典的用處;他們拿著一部子書,也只認得他有旁證經文古義的功用。他們只向那幾部儒書裡兜圈子;兜來兜去,始終脫不了一個「陋」字!打破這個「陋」字,沒有別的法子,只有旁搜博采,多尋參考比較的材料。

  以上指出的這三百年的古學研究的缺點,不過是隨便挑出了幾樁重要的。我們的意思並不要菲薄這三百年的成績;我們只想指出他們的成績所以不過如此的原因。前人上了當,後人應該學點乖。我們借鑒于前輩學者的成功與失敗,然後可以決定我們現在和將來研究國學的方針。我們不研究古學則已;如要想提倡古學的研究,應該注意這幾點:

  (1)擴大研究的範圍。

  (2)注意系統的整理。

  (3)博采參考比較的資料。

  (一)怎樣擴大研究的範圍呢?「國學」在我們的心眼裡,只是「國故學」的縮寫。中國的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都是我們的「國故」;研究這一切過去的歷史文化的學問,就是「國故學」,省稱為「國學」。「國故」這個名詞,最為妥當;因為他是一個中立的名詞,不含褒貶的意義。「國故」包含「國粹」;但他又包含「國渣」。我們若不瞭解「國渣」,如何懂得「國粹」?所以我們現在要擴充國學的領域,包括上下三四千年的過去文化,打破一切的門戶成見:拿歷史的眼光來整統一切,認清了「國故學」的使命是整理中國一切文化歷史,便可以把一切狹陋的門戶之見都掃空了。例如治經,鄭玄、王肅在歷史上固然占一個位置,王弼、何晏也占一個位置,王安石、朱熹也占一個位置,戴震、惠棟也占一個位置,劉逢祿、康有為也占一個位置。段玉裁曾說:

  校經之法,必以賈還賈,以孔還孔,以陸還陸,以杜還杜,以鄭還鄭,各得其底本,而後判其理義之是非。……不先正注,疏,釋文之底本,則多誣古人。不斷其立說之是非,則多誤今人。(《經韻樓集·與諸同志書論校書之難》)

  我們可借他論校書的話來總論國學;我們也可以說:整治國故,必須以漢還漢,以魏、晉還魏、晉,以唐還唐,以宋還宋,以明還明,以清還清;以古文還古文家,以今文還今文家;以程、朱還程、朱,以陸、王還陸、王,……各還他一個本來面目,然後評判各代各家備人的義理的是非。不還他們的本來面目,則多誣古人。不評判他們的是非,則多誤今人。但不先弄明白了他們的本來面目,我們決不配評判他們的是非。

  這還是專為經學哲學說法。在文學的方面,也有同樣的需要。廟堂的文學固可以研究,但草野的文學也應該研究。在歷史的眼光裡,今日民間小兒女唱的歌謠,和《詩》三百篇有同等的位置;民間流傳的小說,和高文典冊有同等的位置,吳敬梓、曹霑和關漢卿、馬東籬和杜甫、韓愈有同等的位置。故在文學方面,也應該把「三百篇」還給西周、東周之間的無名詩人,把古樂府還給漢、魏、六朝的無名詩人,把唐詩還給唐,把詞還給五代、兩宋,把小曲雜劇還給元朝,把明、清的小說還給明、清。每一個時代,還他那個時代的特長的文學,然後評判他們的文學的價值。不認明每一個時代的特殊文學,則多誣古人而多誤今人。

  近來頗有人注意戲曲和小說了;但他們的注意仍不能脫離古董家的習氣。他們只看得起宋人的小說,而不知道在歷史的眼光裡,一本石印小字的《平妖傳》和一部精刻的殘本《五代史平話》有同樣的價值,正如《道藏》裡極荒謬的道教經典和《尚書》、《周易》有同等的研究價值。

  總之,我們所謂「用歷史的眼光來擴大國學研究的範圍」,只是要我們大家認清國學是國故學,而國故學包括一切過去的文化歷史。歷史是多方面的:單記朝代興亡,固不是歷史;單有一宗一派,也不成歷史。過去種種,上自思想學術之大,下至一個字,一隻山歌之細,都是歷史,都屬￿國學研究的範圍。

  (二)怎樣才是「注意系統的整理」呢?學問的進步不單靠積聚材料,還須有系統的整理。系統的整理可分三部說:

  (甲)索引式的整理。不曾整理的材料,沒有條理,不容易檢尋,最能銷磨學者有用的精神才力,最足阻礙學術的進步。若想學問進步增加速度,我們須想出法子來解放學者的精力,使他們的精力用在最經濟的方面。例如一部《說文解字》,是最沒有條理系統的;向來的學者差不多全靠記憶的苦工夫,方才能用這部書。但這種苦工夫是最不經濟的;如果有人能把《說文》重新編制一番(部首依筆劃,每部的字也依筆劃),再加上一個檢字的索引(略如《說文通檢》或《說文易檢》),那就可省許多無謂的時間與記憶力了。又如一部《二十四史》,有了一部《史姓韻編》,可以省多少精力與時間?清代的學者也有見到這一層的;如章學誠說:

  竊以典籍浩繁,聞見有限;在博雅者且不能悉究無遺,況其下乎?校讎之先,宜盡取四庫之藏,中外之籍,擇其中之人名地名官階書目,凡一切有名可治有數可稽者,略仿《佩文韻府》之例,悉編為韻;乃於本韻之下,注明原書出處及先後篇第;自一見再見,以至數千百,皆詳注之;藏之館中,以為群書之總類。至校書之時,遇有疑似之處,即名而求其編韻,因韻而檢其本書,參互錯綜,即可得其至是。此則淵博之儒窮畢生年力而不可究殫者,今即中才校勘可坐收于幾席之間,非校讎之良法歟?(《校讎通義》)

  當日的學者如朱筠、戴震等,都有這個見解,但這件事不容易做到,直到阮元得勢力的時候,方才集合許多學者,合力做成一部空前的《經籍纂詁》,「展一韻而眾字畢備,檢一字而諸訓皆存,尋一訓而原書可識」(王引之序);「即字而審其義,依韻而類其字,有本訓,有轉訓,次敘布列,若網在綱」(錢大昕序)。這種書的功用,在於節省學者的功力,使學者不疲于功力之細碎,而省出精力來做更有用的事業。

  後來這一類的書被科場士子用作夾帶的東西,用作抄竊的工具,所以有許多學者竟以用這種書為可恥的事。這是大錯的。這一類「索引」式的整理,乃是系統的整理的最低而最不可少的一步;沒有這一步的預備,國學止限於少數有天才而又有閒空工夫的少數人;並且這些少數人也要因功力的拖累而減少他們的成績。偌大的事業,應該有許多人分擔去做的,卻落在少數人的肩膀上:這是國學所以不能發達的一個重要原因。所以我們主張,國學的系統的整理的第一步要提倡這種「索引」式的整理,把一切大部的書或不容易檢查的書,一概編成索引,使人人能用古書。人人能用古書,是提倡國學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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