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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學季刊》發刊宣言(1)


  近年來,古學的大師漸漸死完了,新起的學者還不曾有什麼大成績表現出來。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期,只有三五個老輩在那裡支撐門面。古學界表面上的寂寞,遂使許多人發生無限的悲觀。所以有許多老輩遂說,「古學要淪亡了!」「古書不久要無人能讀了!」

  在這個悲觀呼聲裡,很自然的發出一種沒氣力的反動的運動來。有些人還以為西洋學術思想的輸入是古學淪亡的原因;所以他們至今還在那裡抗拒那他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西洋學術。有些人還以為孔教可以完全代表中國的古文化,所以他們至今還夢想孔教的復興;甚至於有人竟想抄襲基督教的制度來光復孔教。有些人還以為古文古詩的保存就是古學的保存了;所以他們至今還想壓語體文字的提倡與傳播。至於那些靜坐扶乩,逃向迷信裡去自尋安慰的,更不用說了。

  在我們看起來,這些反動都只是舊式學者破產的鐵證;這些行為,不但不能挽救他們所憂慮的國學之淪亡,反可以增加國中少年人對於古學的藐視。如果這些舉動可以代表國學,國學還是淪亡了更好!

  我們平心靜氣的觀察這三百年的古學發達史,再觀察眼前國內和國外的學者研究中國學術的現狀,我們不但不抱悲觀,並且還抱無窮的樂觀。我們深信,國學的將來,定能遠勝國學的過去;過去的成績雖然未可厚非,但將來的成績一定還要更好無數倍。

  自從明末到於今,這三百年,誠然可算是古學昌明時代。總括這三百年的成績,可分這些方面:

  (一)整理古書。

  在這方面,又可分三門。第一,本子的校勘;第二,文字的訓詁;第三,真偽的考訂。考訂真偽一層,乾嘉的大師(除了極少數學者如崔述等之外)都不很注意;只有清初與晚清的學者還肯做這種研究,但方法還不很精密,考訂的範圍也不大。因此,這一方面的整理,成績比較的就最少了。然而校勘與訓詁兩方面的成績實在不少。戴震、段玉裁、王念孫、阮元、王引之們的治「經」;錢大昕、趙翼、王鳴盛、洪亮吉們的治「史」;王念孫、俞樾、孫詒讓們的治「子」;戴震、王念孫、段玉裁、邵晉涵、郝懿行、錢繹、王筠、朱駿聲們的治古詞典:都有相當的成績。重要的古書,經過這許多大師的整理,比三百年前就容易看的多了。我們試拿明刻本的《墨子》來比孫詒讓的《墨子間詁》,或拿二徐的《說文》來比清儒的各種《說文》注,就可以量度這幾百年整理古書的成績了。

  (二)發現古書。

  清朝一代所以能稱為古學復興時期,不單因為訓詁校勘的發達,還因為古書發現和翻刻之多。清代中央政府,各省書局,都提倡刻書。私家刻的書更是重要:叢書與單行本,重刊本,精校本,摹刻本,近來的影印本。我們且舉一個最微細的例。近三十年內發現與刻行的宋、元詞集,給文學史家添了多少材料?清初朱彝尊們固然見著不少的詞集;但我們今日購買詞集之便易,卻是清初詞人沒有享過的福氣了。翻刻古書孤本之外,還有輯佚書一項,如《古經解鉤沉》,《小學鉤沉》,《玉函山房輯佚書》,和《四庫全書》裡那幾百種從《永樂大典》輯出的佚書,都是國學史上極重要的貢獻。

  (三)發現古物。

  清朝學者好古的風氣不限於古書一項;風氣所被,遂使古物的發現,記載,收藏,都成了時髦的嗜好。鼎彝,泉幣,碑版,壁畫,雕塑,古陶器之類:雖缺乏系統的整理,材料確是不少了。最近三十年來,甲骨文字的發現,竟使殷商一代的歷史有了地底下的證據,並且給文字學添了無數的最古材料。最近遼陽、河南等處石器時代的文化的發現,也是一件極重要的事。

  但這三百年的古學的研究,在今日估計起來,實在還有許多缺點。三百年的第一流學者的心思精力都用在這一方面,而究竟還只有這一點點結果,也正是因為有這些缺點的緣故。那些缺點,分開來說,也有三層:

  (一)研究的範圍太狹窄了。

  這三百年的古學,雖然也有整治史書的,雖然也有研究子書的,但大家的眼光與心力注射的焦點,究竟只在儒家的幾部經書。古韻的研究,古詞典的研究,古書舊注的研究,子書的研究,都不是為這些材料的本身價值而研究的。一切古學都只是經學的丫頭!內中固然也有婢作夫人的;如古韻學之自成一種專門學問,如子書的研究之漸漸脫離經學的羈絆而獨立。但學者的聰明才力被幾部經書籠罩了三百年,那是不可諱的事實。況且在這個狹小的範圍裡,還有許多更狹小的門戶界限。有漢學和宋學的分家,有今文和古文的分家;甚至於治一部《詩經》還要捨棄東漢的《鄭箋》而專取西漢的《毛傳》。

  專攻本是學術進步的一個條件;但清儒狹小研究的範圍,卻不是沒有成見的分功。他們脫不了「儒書一尊」的成見,故用全力治經學,而只用餘力去治他書。他們又脫不了「漢儒去古未遠」的成見,故迷信漢人,而排除晚代的學者。他們不知道材料固是愈古愈可信,而見解則後人往往勝過前人;所以他們力排鄭樵、朱熹而迷信毛公、鄭玄。今文家稍稍能有獨立的見解了;但他們打倒了東漢,只落得回到西漢的圈子裡去。

  研究的範圍的狹小是清代學術所以不能大發展的一個絕大原因。三五部古書,無論怎樣絞來擠去,只有那點精華和糟粕。打倒宋朝的「道士《易》」固然是好事;但打倒了「道士《易》」,跳過了魏、晉人的「道家《易》」,卻回到兩漢的「方士《易》」,那就是很不幸的了。《易》的故事如此;《詩》、《書》、《春秋》、《三禮》的故事也是如此。三百年的心思才力,始終不曾跳出這個狹小的圈子外去!

  (二)太注重功力而忽略了理解。

  學問的進步有兩個重要方面:一是材料的積聚與剖解;一是材料的組織與貫通。前者須靠精勤的功力,後者全靠綜合的理解。清儒有鑒於宋、明學者專靠理解的危險,所以努力做樸實的功力而力避主觀的見解。這三百年之中,幾乎只有經師,而無思想家;只有校史者,而無史家;只有校注,而無著作。這三句話雖然很重,但我們試除去戴震、章學誠、崔述幾個人,就不能不承認這三句話的真實了。章學誠生當乾隆盛時(乾隆,1736-1795;章學誠,1738-1800),大聲疾呼的警告當日的學術界道:

  今之博雅君子,疲精勞神于經傳子史,而終身無得于學者,正坐……誤執求知之功力,以為學即在是爾。學與功力實相似而不同。學不可以驟幾,人當致攻乎功力,則可耳。指功力以為學,是猶指秫黍以為酒也。(《文史通義·博約篇》)

  他又說:

  近日學者風氣,征實太多,發揮太少,有如蠶食葉而不能抽絲。(《章氏遺書·與汪輝祖書》)

  古人說:「鴛鴦繡取從君看,不把金針度與人。」單把繡成的鴛鴦給人看,而不肯把金針教人,那是不大度的行為。然而天下的人不是人人都能學繡鴛鴦的;多數人只愛看鴛鴦,而不想自己動手去學繡。清朝的學者只是天天一針一針的學繡,始終不肯繡鴛鴦。所以他們儘管辛苦殷勤的做去,而在社會的生活思想上幾乎全不發生影響。他們自以為打倒了宋學,然而全國的學校裡讀的書仍舊是朱熹的《四書集注》,《詩集傳》,《易本義》等書。他們自以為打倒了偽《古文尚書》,然而全國村學堂裡的學究仍舊繼續用蔡沈的《書集傳》。三百年第一流的精力,二千四百三十卷的《經解》,仍舊不能替換朱熹一個人的幾部啟蒙的小書!這也可見單靠功力而不重理解的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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