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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語文法概論(7)


  2.比較的研究法。

  比較的研究法可分作兩步講:

  第一步:積聚些比較參考的材料,越多越好。在國語文法學上,這種材料大都是各種「參考文法」,約可分作四類:

  (1)中國古文文法,至少要研究一部《馬氏文通》。

  (2)中國各地方言的文法,如中國東南各省的各種方言的文法。

  (3)西洋古今語言的文法,英文法,德文法,法文法,希臘、拉丁文法等。

  (4)東方古今語言的文法,如滿、蒙文法,梵文法,日本文法等。

  第二步:遇著困難的文法問題時,我們可尋思別種語言裡有沒有同類或大同小異的文法。若有這種類似的例,我們便可拿他們的通則來幫助解釋我們不能解決的例句。

  (1)若各例彼此完全相同,我們便可完全採用那些通則。

  (2)若各例略有不同,我們也可用那些通則來做參考,比較出所以同和所以不同的地方,再自己定出新的通則來。

  我且舉上篇用的虛擬口氣的「了」字作例。我們怎樣得到那個假設呢?原來那是從比較參考得來的。我看了《水滸傳》裡的一些例,便想起古文裡的「矣」字,似乎也有這種用法,也有用在現在和未來的時間的。例如:

  諾,吾將仕矣。——(《論》)

  原將降矣。——(《左》)

  如有複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論》)

  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孟》)

  我於是翻開《馬氏文通》,要看他如何講法。《文通》說:

  矣字者,所以決事理已然之口氣也。已然之口氣,俗間所謂「了」字也。凡「矣」字之助句讀也,皆可以「了」字解之。(九之三)

  《文通》也用「了」字來比較「矣」字,我心裡更想看他如何解釋。他說:

  言效之句,率以「矣」字助之(《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矣」字者,決已然之口氣也。而「效」則惟驗諸將來。「矣」字助之者,蓋「效」之發現有待於後,而「效」之感應已露於先矣(言效之句,即我說的虛擬的效果句子)。

  這一段話的末句說的很錯誤,但他指出「言效之句,率以『矣』字助之」一條通則,確能給我一個「暗示」。我再看他講「吾將仕矣」一類的文法:

  「吾將仕矣」者,猶雲,吾之出仕於將來,已可必於今日也。……其事則屬將來,而其理勢已可決其如是而必無他變矣。

  他引的例有「今日必無晉矣」,「孺子可教矣」,「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等句。他說這些「矣」字「要不外了字之口氣」。他說:

  「了」者,盡而無餘之辭。而其為口氣也,有已了之了,則「矣」字之助靜字(即形容詞)而為絕句也,與助句讀之述往事也。有必了之了,則「矣」字之助言效之句也。外此諸句之助「矣」字而不為前例所概者,亦即此已了必了之口氣也。是則「矣」字所助之句無不可以「丁」字解之矣。

  我看了這一段,自然有點失望。因為我想參考「矣」字的文法來說明「了」字的文法,不料馬氏卻只用了「了」字的文法來講解「矣」字的文法。況且他只說「已了必了之口氣」,說的很含糊不明白。如孔子對陽貨說「吾將仕矣」,決沒有「必了」的口氣,決不是如馬氏說的「吾之出仕於將來,已可必於今日」的意思。又如他說「言效之句」所以用「矣」字,是因為「效之發現有待於後而效之感應已露於先矣」,這種說法,實無道理。什麼叫做「效之感應」?

  但我因《文通》說的「言效之句」,遂得著一點「暗示」。我因此想起這種句子在英文裡往往用過去式的動詞來表示虛擬的口氣。別國文字裡也往往有這種辦法。我因此得一個假設:「我們舉出的那些『了』字的例,也許都是虛擬的口氣罷?」

  我得著這個「假設」以後的試證工夫,上章已說過了。我要請讀者注意的,是:這個假設是從比較參考得來的。白話裡虛擬口氣的「了」字和古文裡的「矣」字,並不完全相同(如「請你放了我罷」一類的句子,是古文裡沒有的);和別國文字裡的虛擬口氣,也不完全相同(如英文之虛擬口氣,並不單靠過去式的動詞來表示。別國文字也如此)。但不同之中,有相同的一點,就是虛擬的口氣有區別的必要。馬氏忽略了這個道理,以為一切「矣」字都可用「已了」「必了」兩種「了」字來解說,所以他說不明白。我們須要知道:那些明明是未了的動作,何以須用那表示已了的「矣」字或「了」字?我們須要知道:古文裡「已矣乎」,「行矣,夫子!」「休矣,先生!」一類的句子;和白話裡「算了罷」,「請你放了我罷」,「不要忘了那十兩銀子」,決不能用「已了必了」四個字來解說:只有「虛擬的口氣」一個通則可以包括在內。

  這一類的例是要說明比較參考的重要的。若沒有比較參考的材料,若處處全靠我們從事實裡「擠」出一些通則來,那就真不容易了。我再舉一類的例來說明沒有參考材料的困難。六百多年前,元朝有個趙德,著了一部《四書箋義》,中有一段說:

  吾我二字,學者多以為一義,殊不知就己而言則曰吾,因人而言則曰我。「吾有如乎哉?」就己而言也。 「有鄙夫問於我」,因人之問而言也。

  清朝楊複吉的《夢闌瑣筆》引了這段話又加按語道:

  按此條分別甚明。「二三子以我為隱乎?」我,對二三子而言。「吾無隱乎爾」,吾,就己而言也。「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我,對公孫醜而言,吾,就己而言也。

  後來俞樾把這一段抄在《茶香室叢抄》(卷一)裡,又加上一段按語道:

  以是推之,「予惟往求朕攸濟」,予即我也,朕即吾也。「越予沖人,不邛自恤」,予即我也,邛即吾也。其語似複而實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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