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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田辨(4)


  此外漢民先生所舉的(3)(4)(5)三條,都不是重要的證據,我且不討論。但他的(5)條說「那時代土曠人稀,人的事業又不繁,各人有耕作便有生活,經濟的基礎沒有什麼波瀾」。這種見解未免把古代的社會狀況看得太簡單了。東周以前,中國至少已有了二千多年的文化,中原那塊小小的疆域,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戰爭,也不知經過了多少豪強的兼併,怕沒有這種「沒有波瀾」的社會狀況罷。

  現在再看仲愷先生的意見。

  漢民先生注重的是《孟子》,仲愷先生注重的是《春秋》「初稅畝」一句。「初稅畝」三個字本來和井田毫無關係。若是孟子不曾說了那些含糊的井田論,這三個字決不會發生問題。公羊、榖梁的傳,何休等的長篇井田論,都是孟子的餘毒。這話說來很長,待我慢慢說。

  依我看來,「初稅畝」不過是魯國第一次徵收地租。古代賦而不稅,賦是地力所出。平時的貢賦,同用兵時的「出車徒給繇役」都是賦。稅是地租——純粹的Land

  tax。古代但賦地力,不征地租。後來大概因為國用不足,於賦之外另加收地租,這叫做稅。孟子不贊成稅(他曾希望「耕者助而不稅」),但是他又主張「國中什一使自賦」。這可見稅與賦的分別。宣公初行稅畝,故《春秋》記載下來,其實和井田毫無關係。

  《左傳》說,「初稅畝非禮也。谷出不過藉,以豐財也。」藉字訓借,借民力耕田,公家分其所收故叫做藉。孟子以前,並無「公田藉而不稅」的話。藉即是賦,或者平時的徵收叫做藉,軍興時的臨時徭役車徒叫做賦。自從孟子把助解作藉(這本不錯),又把助強解作八家同助公田,從此以後,說經的人就沒有能跳出這個圈子的。

  《周禮》是偽書,固不可信。《王制》是漢朝的博士造的,自然曾受了孟子以後的井田論的影響。現在我要說《榖梁》、《公羊》都是拿孟子以後的井田論來解《春秩》「初稅畝」三個字,故我們不能引《公羊》、《榖梁》來證孟子,也不可拿來證古代有井田制。《公羊傳》是到漢景帝時公羊壽與胡母生方才寫定的。榖梁赤不知何時人,或說是秦孝公時人,或說是「《左傳》傳世後百餘年」的人。大概《谷梁傳》也是漢初申公、江翁的時代才寫定的。我對於「今文」,「古文」之爭,向來不專主一家。我覺得「古文」固有許多不可信的,「今文」也有許多不可信的。我對於《春秋》,雖承認《公》、《榖》兩傳為孔門春秋派的正傳,但是我覺得這兩部書裡一定有漢初的人加入的材料。總之,我們千萬不要忘了這兩部書都是漢世才寫定的。大概那《春秋》三傳裡沒有一部不夾著許多後人妄加的話,這是稍有史料研究的人都該承認的。

  先看《公羊傳》解這一句:

  初者何?始也。稅畝者何?履畝而稅也。……何譏乎始履畝而稅?古者什一而藉。古者曷為什一而藉?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多乎什一,大桀小桀。寡乎什一,大貉小貉。什一者,天下之中正也。什一行而頌聲作矣。

  這一段的「內證」顯然不可遮掩。即使我們承認前幾句是真的,那「古者曷為」以下的一大段決不是原文所有。大桀小桀四句全是抄襲孟子答白圭一章。孟子說貉的生活程度簡單,政費甚輕,故可以二十而取一。中國的社會政治複雜了,政費甚大,故什一是最低的賦稅。孟子這樣說法,故大貉小貉等話不為唐突。《公羊傳》先有孟子做根據,故不知不覺的劈空引用大貉小貉等話,便露出作偽的證據了!

  伏生《尚書大傳》的《多方》篇說,「古者十稅一。多於十稅一,謂之大桀小桀。少於十稅一,謂之大貊小貊。王者十一而稅,而頌聲作矣」。這一段可與《公羊傳》比較,更可添上一個作偽的來源。

  古代學者見解之淺陋,莫如漢初的一班經師。——這是秦始皇的罪孽!即如「什一行而頌聲作矣」一句話,讀了可使人作嘔,偏有笨伯抄去引用!

  再看《榖梁傳》:

  初者,始也。古者什一,藉而不稅。初稅畝,非正也。古者三百步為裡,名曰井田。井田者九百畝,公田居一。私田稼不善則非吏,公田稼不善則非民。初稅畝者,非公之去公田而履畝十取一也。以公之與民為已悉矣。古者公田為居,井灶蔥韭盡取焉。

  這一段是東西雜湊起來的。「以公之與民為已悉矣」一句竟不通。其中只有「去公田而履畝十取一」一句是重要的。但是這一句可作許多種說法。徐邈說,「除去公田之外,又稅私田十之一」,如此說則公田還在,井田之制還在,不過徵稅法變了!這話可信嗎?孔廣森說,「去公田而九家同井,每畝稅取其什之一」,如此說則公田雖廢而井田制仍舊存在,況且稅法從九之一變為十之一,更減輕了!(孟子明說「九一而助」,後人被「什一」兩個字誤了,故想出種種法子極力說明井田是什一)這話可信嗎?無論如何說法,「初稅畝」三個字若照《榖梁傳》的解說,便是魯宣公時還有井田制。不但如此,若依哀十二年「用田賦」的各家注,則是魯哀公時還有井田制存在!這話可信嗎?

  以上所說,只要說明:

  (1)「初稅畝」三個字於井田制毫無關係。

  (2)《公羊》、《榖梁》兩傳中了《孟子》的毒,作繭自縛,惹出許多無謂的爭論。

  (3)《公羊》、《榖梁》決不是孟子以前的書。

  (4)因為孟子的井田論實在太糊塗了,不容易懂得,故《公羊》、《榖梁》說來說去總說不清楚。

  總結兩句話:(1)孟子是很佩服《春秋》的人,若是《春秋》裡有井田的根據,他又何必不用呢?他又何必去尋出那不痛不癢的兩句《詩經》來證明周人的公田呢?(2)古人談賦稅,如「什一」、「藉」、「徹」等等,都只是稅法,於井田不井田毫無關係。兩千年的讀書人不懂得這個淺近的道理,所以作繭自縛,再也纏不清楚。我們現在應該認清:稅法是稅法,田制是田制。

  以上答仲愷先生的第一條,本可以完了,但是我談高興了,忍不住要添上幾句我自己假設的議論。我以為井田論的沿革史很值得研究。從前學者的大病在於一口咬定井田是有的,學者的任務只是去尋出井田究竟是個什麼樣子。這是最可憐的事。「日讀誤書」是一可憐;「日讀偽書」是更可憐;「日日研究偽的假設」是最可憐!古代學者拿《王制》、《周禮》來注《孟子》,又拿《孟子》來注《王制》、《周禮》,又拿《孟子》、《王制》、《周禮》來注《公羊》、《榖梁》,卻不肯去研究《孟子》、《王制》、《周禮》、《公羊》、《榖梁》、《漢書·食貨志》、何休《公羊解詁》等書的淵源線索,故以訛傳訛,積訛成真了!正如《爾雅》本是漢儒的經說輯成的,而後人又引漢儒經說來注《爾雅》。故《爾雅》竟像真是作于周公成於孔子的古書了!

  我對於井田論沿革史的假設,大概如下,不能詳細說了。

  (1)孟子的井田論很不清楚,很不完全。(說見上)

  (2)《公羊傳》只有「什一而藉」一句,也不清楚。(同上)

  (3)《榖梁傳》說的詳細一點,俱全是後人「望文生義」的注語,決不是當時的紀載。(見上)

  (4)漢文帝時一班博士奉詔作《王制》。《王制》裡分田制祿之法全是用《孟子》作底稿來做的。證據具在,不用我來詳述。但《王制》除了「制農田百畝……」「古者公田藉而不稅」等話之外,並無分明的「井田制」。

  (5)漢文帝、景帝時,韓生「推《詩》之意而為內外傳數萬言」。現存的《韓詩外傳》四,解「中田有廬,疆場有瓜」二句說,「古者八家而井,田方裡為一井,……其田九百畝,……八家為鄰,家得百畝,餘夫各得二十五畝,家為公田十畝,餘二十畝為廬舍,各得二畝半。……」這是演述《榖梁傳》的話,把公田算作八十畝,每家實耕田百十畝,是後世「什一,一在十之外」的起原。《榖梁傳》本有「公田為居,井灶蔥韭盡取焉」的話,韓生大概因此聯想到「中田有廬,疆場有瓜」兩句,故想出「餘二十畝為廬舍」的計算。這是分明清楚的一種井田論。

  (6)漢代是一個造假書的時代,是一個托古改制的時代。西漢末年忽然跑出一部《周禮》來。《周禮》一書,我起初只承認他是戰國末年的一部大烏托邦。現在我仔細看來,這書一定是《孟子》、《王制》以後的書,一定是用《孟子》、《王制》作底本來擴大的。《孟子》不曾見著這部書,作《王制》的博士們也不曾見著這部書,但是作《周禮》的人是熟讀《尚書大傳》、《孟子》、《王制》等書的。《周禮》裡的井田制說得很詳細,很繁複,很整齊,確是中國統一以後的人的大膽懸想。那時中國的疆域擴大不止秦以前的兩倍,故《周禮》授田之制不止百畝:

  大司徒。凡造都鄙,不易之地家百畝,一易之地家二百畝,再易之地家三百畝。

  遂人。上地夫一廛,田百畝,萊五十畝,餘夫亦如之;中地夫一廛,田百畝,萊百畝,餘夫亦如之;下地夫一廛,田百畝,萊二百畝,餘夫亦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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