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胡適文存 | 上頁 下頁
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7)


  8

  我想上文舉的例很可以使讀者懂得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了。他們用的方法,總括起來,只是兩點。(1)大膽的假設,(2)小心的求證。假設不大膽,不能有新發明。證據不充足,不能使人信仰。上文舉的許多例,大概多偏重求證的一方面。我現在且引清學的宗師戴震論《尚書·堯典》「光被四表」的光字的歷史作為最後的一條例,作為我這一篇方法論的總結束。

  《堯典》「光被四表,格於上下」。蔡沈解「光」為「顯」,這是最普通的解法。但是孔安國《傳》說,「光,充也」。光字作顯解,何等近情近理。為什麼古人偏要解作「充」字呢?豈不是舍近而求遠嗎?但是戴震說:

  《孔傳》,「光,充也。」陸德明《釋文》無音切。孔沖遠《正義》曰,「光,充,《釋言》文」。據郭本《爾雅》,「桄,熲,充也」。注曰,「皆充盛也」。《釋文》曰,「桄,孫作光,古黃反」。用是言之,光之為充,《爾雅》具其義。……雖《孔傳》出魏、晉間人手,以僕觀此字,據依《爾雅》,又密合古人屬詞之法,非魏、晉間人所能,必襲取師師相傳舊解,見其奇古有據,遂不敢易爾。後人不用《爾雅》及古注,殆笑《爾雅》迂遠,古注膠滯,如光之訓充,茲類實繁。余獨以謂病在後人不能遍觀盡識,輕疑前古,不知而作也。

  戴震是不信偽《孔傳》的人,但他卻要為「光,充也」一句很不近情理的話作辯護士。我們且看他的說法:

  《爾雅》桄字,六經不見。《說文》,「桄,充也」。孫愐《唐韻》,「古曠反」。《樂記》,「鐘聲鏗鏗以立號,號以立橫,橫以立武」。鄭康成注曰,「橫,充也。謂氣作充滿也。」《釋文》曰,「橫,古曠反」。《孔子閒居》篇,「夫民之父母乎,必達于禮樂之原,以致五至而行三無,以橫於天下」。鄭注曰,「橫,充也」。疏家不知其義出《爾雅》。《堯典》古本必有作「橫被四表」者。橫被,廣被也。正如《記》所雲,「橫於天下」,「橫于四海」,是也。橫四表,格上下,對舉。……橫轉寫為桄,脫誤為光。追原古初,當讀「古曠反」,庶合充霩廣遠之義。

  這真是大膽的假設。他見郭本《爾雅》的桄字在孫本作光,又見《說文》有「桄充也」的話,又見《唐韻》讀桄為古曠反,而《禮記》的橫字既訓為充,又讀古曠反,他看了這些事實,忽然看出他們的關係來,遂大膽下一個假設,說《堯典》的光字就是桄字,也就是橫字。但是《尚書》的各本明明都作「光」字。戴震於是更大膽的提出一個很近於武斷的假設,說「《堯典》古本必有作橫被四表者。」這話是乾隆乙亥(1755)年《與王內翰鳳喈書》裡說的。過了兩年(1757)錢大昕和姚鼐各替他尋著一個證據:

  (證一)《後漢書·馮異傳》有「橫被四表,昭假上下」。

  (證二)班固《西都賦》有「橫被六合」。

  過了七年多(1762),戴震的族弟受堂又替他尋著兩個證據:

  (證三)《漢書·王莽傳》,「昔唐堯橫被四表」。

  (證四)王褒《聖主得賢臣頌》,「化溢四表,橫被無窮」。

  過了許多年,他的弟子洪榜又尋得一證:

  (證五)《淮南·原道訓》,「橫四維而含陰陽」。高誘注,「橫讀桄車之桄」。是漢人橫桄通用,甚明。

  他的弟子段玉裁又尋得一證:

  (證六)李善注《魏都賦》,引《東京賦》「惠風橫被」。今本《東京賦》作「惠風廣被」,後人妄改也。

  這一個字的考據的故事,很可以表示清代學者做學問的真精神。假使這個光字的古本作橫已無法證實了,難道戴震就不敢下那個假設了嗎?我可以斷定他仍是要提出這個假設的。如果一個假設是站在很充分的理由上面的,即使沒有旁證,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假設。但他終究只是一個假設,不能成為真理。後來有了充分的旁證,這個假設便升上去變成一個真理了。

  戴震自己論這個字的考據道:

  述古之難,如此類者,遽數之不能終其物。六書廢棄,經學荒謬,二千年以至今。……僕情僻識狹,以謂信古而愚,愈於不知而作。但宜推求,勿為株守。例以光之一字,疑古者在茲,信古者亦在茲。

  「但宜推求,勿為株守」八個字是清學的真精神。

  (附記)此篇第一至第六章是民國八年八月作的;第七章是九年春間作的;第八章是十年十一月作的。相隔日久,中間定有不貫串之處。將來有暇時,當細細修正。

  十,十一,三(原載1919年11月、1920年9月、1921年4月《北京大學月刊》第5、7、9期。原題《清代漢學家的科學方法》。收入《胡適文存》時作者作了修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