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胡適文存 | 上頁 下頁
實驗主義(1)


  一 引論

  現今歐美很有勢力的一派哲學,英文叫做Pragmatism,日本人譯為「實際主義」。這個名稱本來也還可用。但這一派哲學裡面,還有許多大同小異的區別,「實際主義」一個名目不能包括一切支派。英文原名Pragmatism本來是皮耳士(C. S. Peirce)提出的。後來詹姆士(William James)把這個主義應用到宗教經驗上去,皮耳士覺得這種用法不很妥當,所以他想把他原來的主義改稱為Pragmaticism以別于詹姆士的Pragmatism。英國失勒(F. C. S. Schiller)一派把這個主義的範圍更擴充了,本來不過是一種辯論的方法,竟變成一種真理論和實在論了(看詹姆士的Meaning of Truth頁五十一),所以失勒提議改用「人本主義」(Humanism)的名稱。美國杜威(John Dewey)一派,仍舊回到皮耳士所用的原意,注重方法論一方面;他又嫌詹姆士和失勒一般人太偏重個體事物和「意志」(Will)的方面,所以他也不願用Pragmatism的名稱,他這一派自稱為「工具主義」(Instrumentalism),又可譯為「應用主義」或「器用主義」。

  因為這一派裡面有這許多區別,所以不能不用一個涵義最廣的總名稱。「實際主義」四個字可讓給詹姆士獨佔。我們另用「實驗主義」的名目來做這一派哲學的總名。就這兩個名詞的本義看來,「實際主義」(Pragmatism)注重實際的效果;「實驗主義」(Experimentalism)雖然也注重實際的效果,但他更能點出這種哲學所最注意的是實驗的方法。實驗的方法就是科學家在試驗室裡用的方法。這一派哲學的始祖皮耳士常說他的新哲學不是別的,就是「科學試驗室的態度」(The laboratory attitude of mind)。這種態度是這種哲學的各派所公認的,所以我們可用來做一個「類名」。

  以上論實驗主義的名目,也可表現實驗主義和科學的關係。這種新哲學完全是近代科學發達的結果。十九世紀乃是科學史上最光榮的時代,不但科學的範圍更擴大了,器械更完備了,方法更精密了;最重要的是科學的基本觀念都經過了一番自覺的評判,受了一番根本的大變遷。這些科學基本觀念之中,有兩個重要的變遷,都同實驗主義有絕大的關係。第一,是科學家對於科學律例的態度的變遷。從前崇拜科學的人,大概有一種迷信,以為科學的律例都是一定不變的天經地義。

  他的以為天地萬物都有永久不變的「天理」,這些天理發現之後,便成了科學的律例。但是這種「天經地義」的態度,近幾十年來漸漸的更變了。科學家漸漸的覺得這種天經地義的迷信態度很可以阻礙科學的進步;況且他們研究科學的歷史,知道科學上許多發明都是連用「假設」的效果;因此他們漸漸的覺悟,知道現在所有的科學律例不過是一些最適用的假設,不過是現在公認為解釋自然現象最方便的假設。譬如行星的運行,古人天天看見日出於東,落於西,並不覺得什麼可怪。

  後來有人問日落之後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有人說日並不落下,日掛在天上,跟著天旋轉,轉到西方又轉向北方,離開遠了,我們看不見他,便說日落了,其實不曾落(看王充《論衡·說日》篇。這是第一種假設的解釋。後來有人說地不是平坦的,日月都從地下繞出;更進一步,說地是宇宙的中心,日月星辰都繞地行動;再進一步,說日月繞地成圓圈的軌道,一切星辰也依著圓圈運行。這是第二種假設的解釋,在當時都推為科學的律例。後來天文學格外進步了,於是有歌白尼出來說日球是中心,地球和別種行星都繞日而行,並不是日月星辰繞地而行。這是第三個假設的解釋。後來的科學家,如愷柏勒(Keppler),如牛敦(Newton),把歌白尼的假設說得格外周密。自此以後,人都覺得這種假設把行星的運行說的最圓滿,沒有別種假設比得上他,因此他便成了科學的律例了。

  即此一條律例看來,便可見這種律例原不過是人造的假設用來解釋事物現象的,解釋的滿意,就是真的;解釋的不滿人意,便不是真的,便該尋別種假設來代他了。不但物理學化學的律例是這樣的。就是平常人最信仰,最推崇為永永不磨的數學定理,也不過是一些最適用的假設。我們學過平常的幾何學的,都知道一個三角形內的三隻角之和等於兩隻直角;又知道一條直線外的一點上只可作一條線與那條直線平行。

  這不是幾何學上的天經地義嗎?但是近來有兩派新幾何學出現,一派是羅貝邱司基(Lobatschwsky)的幾何,說三角形內的三隻角加起來小於兩直角,又說在一點上可作無數線和一條直線平行;還有一派是利曼(Riemann)的幾何,說三角形內的三角之和大於兩直角,又說一點上所作的線沒有一條和點外的直線平行。這兩派新幾何學(我現在不能細說),都不是瘋子說瘋話,都有可成立的理由。於是平常人和古代哲學家所同聲尊為天經地義的幾何學定理,也不能不看作一些人造的最方便的假設了(看Poincare, Science and Hypothesis' Chapters III,V, and IX)。

  這一段說從前認作天經地義的科學律例如今都變成了人造的最方便最適用的假設。這種態度的變遷涵有三種意義:(一)科學律例是人造的,(二)是假定的,是全靠他解釋事實能不能滿意,方才可定他是不是適用的,(三)並不是永永不變的天理,天地間也許有這種永永不變的天理,但我們不能說我們所擬的律例就是天理:我們所假設的律例不過是記載我們所知道的一切自然變化的「速記法」。這種對於科學律例的新態度,是實驗主義的一個最重要的根本學理。實驗主義絕不承認我們所謂「真理」就是永永不變的天理;他只承認一切「真理」都是應用的假設;假設的真不真,全靠他能不能發生他所應該發生的效果。這就是「科學試驗室的態度」。

  此外,十九世紀還有第二種大變遷,也是和實驗主義有極重要的關係的。這就是達爾文的進化論。達爾文的最重要的書名為《物種的由來》。從古以來,講進化的人本不少,但總不曾明白主張「物種」是變遷進化的結果。哲學家大概把一切「物種」(Species)認作最初同時發生的,發生以來,永永不變,古今如一。中國古代的荀子說,「古今一度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楊倞注說,「類,種類,謂若牛馬也。言種類不乖悖,雖久而理同。今之牛馬與古不殊,何至於人而強異哉?」(看我的《中國哲學史大綱》頁三百十一至三百十三)這是說物的種類是一成不變的。古代的西洋學者如亞裡士多德一輩人也是主張物種不變的。這種物類不變的觀念,在哲學史上很有大影響。

  荀子主張物類不悖,雖久同理,故他說那些主張「古今異情,其所以治亂者異道」的人都是「妄人」。西洋古代哲學因為主張物類不變,故也把真理看作一成不變:個體的人物儘管有生老死滅的變化,但「人」、「牛」、「馬」等等種類是不變化的;個體的事實儘管變來變去,但那些全稱的普遍的「真理」是永久不變的。到了達爾文方才敢大膽宣言物的種類也不是一成不變的,都有一個「由來」,都經過了許多變化,方才到今日的種類;到了今日,仍舊可使種類變遷,如種樹的可以接樹,養雞的可以接雞,都可得到特別的種類。不但種類變化,真理也變化。種類的變化是適應環境的結果,真理不過是對付環境的一種工具;環境變了,真理也隨時改變。

  宣統年間的忠君觀念已不是雍正、乾隆年間的忠君觀念了;民國成立以來,這個觀念竟完全丟了,用不著了。知道天下沒有永久不變的真理,沒有絕對的真理,方才可以起一種知識上的責任心:我們人類所要的知識,並不是那絕對存立的「道」哪,「理」哪,乃是這個時間,這個境地,這個我的這個真理。那絕對的真理是懸空的,是抽象的,是攏統的,是沒有憑據的,是不能證實的。因此古來的哲學家可以隨便亂說:這個人說是「道」,那個人說是「理」,第三人說是「氣」,第四人說是「無」,第五人說是「上帝」,第六人說是「太極」,第七人說是「無極」。你和我都不能斷定那一個說的是,那一個說的不是,只好由他們亂說罷了。

  我們現在且莫問那絕對究竟的真理,只須問我們在這個時候,遇著這個境地,應該怎樣對付他:這種對付這個境地的方法,便是「這個真理」。這一類「這個真理」是實在的,是具體的,是特別的,是有憑據的,是可以證實的。因為這個真理是對付這個境地的方法,所以他若不能對付,便不是真理;他能對付,便是真理:所以說他是可以證實的。

  這種進化的觀念,自從達爾文以來,各種學問都受了他的影響。但是哲學是最守舊的東西,這六十年來,哲學家所用的「進化」觀念仍舊是海智爾(Hegel)的進化觀念,不是達爾文的《物種由來》的進化觀念(這話說來很長,將來再說罷)。到了實驗主義一派的哲學家,方才把達爾文一派的進化觀念拿到哲學上來應用;拿來批評哲學上的問題,拿來討論真理,拿來研究道德。進化觀念在哲學上應用的結果,便發生了一種「歷史的態度」(The genetic method)。怎麼叫做「歷史的態度」呢?這就是要研究事物如何發生,怎樣來的,怎樣變到現在的樣子:這就是「歷史的態度」。譬如研究「真理」,就該問,這個意思何以受人恭維,尊為「真理」?又如研究哲學上的問題,就該問,為什麼哲學史上發生這個問題呢?又如研究道德習慣,就該問,這種道德觀念(例如「愛國」心)何以應該尊崇呢?這種風俗(例如「納妾」)何以能成為公認的風俗呢?這種歷史的態度便是實驗主義的一個重要的元素。

  以上泛論實驗主義的兩個根本觀念:第一是科學試驗室的態度,第二是歷史的態度。這兩個基本觀念都是十九世紀科學的影響。所以我們可以說:實驗主義不過是科學方法在哲學上的應用。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