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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試集》再版自序(1)


  這一點小小的「嘗試」,居然能有再版的榮幸,我不能不感謝讀這書的人的大度和熱心。

  近來我頗自己思想,究竟這本小冊子有沒有再版的需要?現在我決意再版了,我的理由是:

  第一,這本書含有點歷史的興趣,我做白話詩,比較的可算最早,但是我的詩變化最遲緩。從第一編的《嘗試篇》、《贈朱經農》、《中秋》,……,等詩變到第二編的《威權》、《應該》、《關不住了》、《樂觀》、《上山》,等詩;從那些很接近舊詩的詩變到很自由的新詩,這一個過渡時期在我的詩裡最容易看得出。第一編的詩,除了《蝴蝶》和《他》兩首之外,實在不過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做到後來的《朋友篇》,簡直又可以進《去國集》了!第二編的詩,雖然打破了五言七言的整齊句法,雖然改成長短不整齊的句子,但是初做的幾首,如《一念》、《鴿子》、《新婚雜詩》、《四月二十五夜》,都還脫不了詞曲的氣味與聲調。

  在這個時期裡,《老鴉》與《老洛伯》要算是例外的了。就是七年十二月的《奔喪到家》詩的前半首,還只是半闕添字的《沁園春》詞。故這個時期,六年秋天到七年年底——還只是一個自由變化的詞調時期。自此以後,我的詩方才漸漸做到「新詩」的地位。《關不住了》一首是我的「新詩」成立的紀元。《應該》一首,用一個人的「獨語」(Monologue)寫三個人的境地,是一種創體;古詩中只有《上山采蘼蕪》略像這個體裁。以前的《你莫忘記》也是一個人的「獨語」,但沒有《應該》那樣曲折的心理情境。自此以後,《威權》、《樂觀》、《上山》、《周歲》、《一顆遭劫的星》,都極自由,極自然,可算得我自己的「新詩」進化的最高一步。如初版最末一首的第一段:

  熱極了!
  更沒有一點風!
  那又輕又細的馬縷花須,
  動也不動一動!

  這才是我久想做到的「白話詩」。我現在回頭看我兩年前做的詩,如:

  到如今,待雙雙登堂拜母,
  只剩得荒草孤墳,斜陽悽楚!
  最傷心,不堪重聽,燈前人訴,阿母臨終語!
  真如同隔世了!

  不料居然有一種守舊的批評家一面誇獎《嘗試集》第一編的詩,一面嘲笑第二編的詩;說《中秋》、《江上》、《寒江》,……等詩是詩,第二編最後的一些詩不是詩;又說,「胡適之上了錢玄同的當,全國少年又上了胡適之的當!」我看了這種議論,自然想起一個很相類的故事。當梁任公先生的《新民叢報》最風行的時候,國中守舊的古文家誰肯承認這種文字是「文章」?

  後來白話文學的主張發生了,那班守舊黨忽然異口同聲的說道:「文字改革到了梁任公的文章就很好了,盡夠了。何必去學白話文呢?白話文如何算得文學呢?」好在我的朋友康白情和別位新詩人的詩體變的比我更快,他們的無韻「自由詩」已很能成立。大概不久就有人要說:「詩的改革到了胡適之的《樂觀》、《上山》、《一顆遭劫的星》,也盡夠了。何必又去學康白情的《江南》和周啟明的《小河》呢?」……只怕那時我自己又已上康白情的當了!

  以上說的是第一個理由。

  第二,我這幾十首詩代表二、三十種音節上的試驗,也許可以供新詩人的參考。第一編的詩全是舊詩的音節,自不須討論。這二編裡,我最初愛用詞曲的音節,例如《鴿子》一首,竟完全是詞。《新婚雜詩》的(二)(五)也是如此。直到去年四月,我做《送叔永回四川》詩的第二段:

  記得江樓同遠眺,雲影渡江來,驚起江頭鷗鳥?
  記得江邊石上,同坐看潮回,浪聲遮斷人笑?
  記得那回同訪友,日冷風橫,林裡陪他聽松嘯!

  這三句都是從三種詞調裡出來的。這種音節,未嘗沒有好處,如上文引的三句,懂音節的自然覺得有一種悲音含在寫景裡面。我有時又想用雙聲疊韻的法子來幫助音節的諧婉。例如: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這一句裡有九個雙聲。又如:

  看他們三三兩兩,

  回環來往,夷猶如意!

  三,環,疊韻(今韻);兩,往,疊韻;夷,意,疊韻;回,環,雙聲;夷,猶,意,雙聲:如字讀我們徽州音,也與夷,猶,意,為雙聲。如又:

  我望遍天邊,尋不見一點半點光明;

  回轉頭來,

  只有你在那楊柳高頭,依舊亮晶晶地!

  遍,天,邊,見,點,半,點,七字疊韻;頭,有,柳,頭,舊,五字疊韻;遍,邊,半,雙聲;你,那,雙聲;有,楊,依,雙聲。又如:

  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
  幾次細思量,情願相思苦!

  這詩近來引起了許多討論,我且借這個機會說明幾句。這詩原稿本是:

  也想不相思,免得相思苦。
  幾度細思量,情願相思苦!(原稿曾載《每週評論》二十九號)

  原稿用的「免得」確比改稿「可免」好。朱執信先生論此詩,說「免」字太響又太重要了,前面不當加一個同樣響亮的「可」字。這話極是,我當初也這樣想;第二句第一個「免」字與第四句第二個「願」字為韻,本來也可以的,古詩「文王曰諮,諮汝殷商」,便是一例。但我後來又怕讀的人不懂得這種用韻法,故勉強把「免」字移為第二個字,不料還有人說這首詩沒有韻!我現在索性在此處更正,改用「免得」罷。至於第三句由「度」字,何以後來我自己改為「次」字呢?我因為幾,細,思,三字都是「齊齒」音,故加一個「齊齒」的次字,使四個字都成「齊齒」音;況且這四個字之中,下三字的聲母又都是「齒頭」一類:故「幾次細思量」一句,讀起來使人不能不發生一種「咬緊牙齒忍痛」的感覺。這是一種音節上的大膽試驗。姜白石的詞有:

  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

  「一葉夷猶」四字使人不能不發生在平湖上蕩船,「畫橈不點明鏡」的感覺,也是用這個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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