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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試集》自序(3)


  這封信頗使我不心服,因為我主張的文學革命,只是就中國今日文學的現狀立論;和歐美的文學新潮流並沒有關係;有時借鏡於西洋文學史也不過舉出三四百年前歐洲各國產生「國語的文學」的歷史,因為中國今日國語文學的需要很像歐洲當日的情形,我們研究他們的成績,也許使我們減少一點守舊性,增添一點勇氣。覲莊硬派我一個「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的罪名,我如何能心服呢?

  叔永來信說:

  足下此次試驗之結果,乃完全失敗是也。……要之,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於詩。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烏乎適之!吾人今日言文學革命,乃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非特文言白話之爭而已。吾嘗默省吾國今日文學界,即以詩論,其老者,如鄭蘇盦、陳伯嚴輩,其人頭腦已死,只可讓其與古人同朽腐。其幼者,如南社一流人,淫濫委瑣,亦去文學千里而遙。曠觀國內,如吾儕欲以文學自命者,舍自倡一種高美芳潔之文學,更無吾儕側身之地。以足下高才有為,何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於荊棘之中哉?……唯以此(白話)作詩,則僕期期以為不可。……今且假令足下之文學革命成功,將令吾國作詩者皆高腔京調,而陶謝李杜之流,將永不復見於神州,則足下之功又何若哉?(七月二十四夜)

  覲莊說,「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叔永說,「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於詩」,這是我最不承認的。我答叔永信中說:

  ……白話入詩,古人用之者多矣。(此下舉放翁詩及山谷稼軒詞為例),……總之,白話之能不能作詩,此一問題全待吾輩解決。解決之法,不在乞憐古人,謂古之所無,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輩實地試驗。一次「完全失敗」,何妨再來?若一次失敗,便「期期以為不可」,此豈科學的精神所許乎?

  這一段乃是我的「文學的實驗主義」。我三年來所做的文學事業只不過是實行這個主義。

  答叔永書很長,我且再抄一段:

  ……今且用足下之字句以述吾夢想中之文學革命曰:

  一、文學革命的手段: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敢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皆能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

  二、文學革命的目的:要令白話京調高腔之中產出幾許陶謝李杜。

  三、今日決用不著「陶謝李杜的」陶謝李杜。若陶謝李杜生於今日仍作陶謝李杜當日之詩,則決不能更有當日的價值與影響。何也?時代不同也。

  四、吾輩生於今日,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的五經、兩漢、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的《水滸》、《西遊》文字。與其作似陶似謝似李似杜的詩,不如作不似陶謝不似李杜的白話詩。與其作一個學這個學那個的鄭蘇盦、陳伯嚴,不如作一個實地試驗,「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適之。

  ……吾志決矣,吾自此以後,不更作文言詩詞。(七月二十六日)

  這是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詩詞。過了幾天,我再答叔永道:

  ……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學之器也。我私心以為文言決不足為吾國將來文學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諸人已實地證明作小說之利器在於白話。今尚需人實地試驗白話是否可為韻文之利器耳。……我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韻文。私心頗欲以數年之力實地練習之。倘數年之後,竟能用文言白話作文作詩,無不隨心所欲,豈非一大快事?我此時練習白話韻文,頗似新辟一文學殖民地。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結伴同行。然吾去志已決。公等假我數年之期。倘此新國盡是沙磧不毛之地,則我或終歸老于「文言詩國」亦未可知。儻幸而有成,則辟除荊棘之後,當開放門戶,迎公等同來蒞止耳!「狂言人道臣當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為重輕。」足下定笑我狂耳。(八月四日)

  這時我已開始作白話詩。詩還不曾做得幾首,詩集的名字已定下了,那時我想起陸遊有一句詩:「嘗試成功自古無!」我覺得這個意思恰和我的實驗主義反對,故用「嘗試」兩字作我的白話詩集的名字,要看「嘗試」究竟是否可以成功。那時我已打定主意,努力做白話詩的試驗;心裡只有一點痛苦,就是同志太少了,「須單身匹馬而往」,我平時所最敬愛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險。但是我若沒有這一班朋友和我打筆墨官司,我也決不會有這樣的嘗試決心。莊子說得好:「彼出於是,是亦因彼。」我至今回想當時和那班朋友,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樂趣,覺得那真是人生最不容易有的幸福。我對於文學革命的一切見解,所以能結晶成一種有系統的主張,全都是同這一班朋友切磋討論的結果。五年八月十九日我寫信答朱經農(經)中有一段說:

  新文學之要點,約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陳套語,
  三、不講對仗,
  四、不避俗字俗話,
  五、須講求文法。以上為形式的一方面。
  六、不作無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須語語有個我在,
  八、須言之有物。以上為精神(內容)的一方面。

  這八條,後來成為一篇《文學改良芻議》(《新青年》第二卷第五號,六年一月一日出版),即此一端,便可見朋友討論的益處了。

  我的《嘗試集》起於民國五年七月,到民國六年九月我到北京時,已成一小冊子了,這一年之中,白話詩的試驗室裡只有我一個人。因為沒有積極的幫助,故這一年的詩,無論怎樣大膽,終不能跳出舊詩的範圍。

  我初回國時,我的朋友錢玄同說我的詩詞「未能脫盡文言窠臼」,又說「嫌太文了!」美洲的朋友嫌「太俗」的詩,北京的朋友嫌「太文」了!這話我初聽了很覺得奇怪。後來平心一想,這話真是不錯。我在美洲做的《嘗試集》,實在不過是能勉強實行了《文學改良芻議》裡面的八個條件;實在不過是一些刷洗過的舊詩!這些詩的大缺點就是仍舊用五言七言的句法。句法太整齊了,就不合語言的自然,不能不有截長補短的毛病,不能不時時犧牲白話的字和白話的文法,來牽就五七言的句法。

  音節一層,也受很大的影響:第一,整齊劃一的音節沒有變化,實在無味;第二,沒有自然的音節,不能跟著詩料隨時變化。因此,我到北京以後所做的詩,認定一個主義:若要做真正的白話詩,若要充分採用白話的字,白話的文法,和白話的自然音節,非做長短不一的白話詩不可。這種主張,可叫做「詩體的大解放」。詩體的大解放就是把從前一切束縛自由的枷鎖鐐銬,一切打破: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這樣方才可有真正白話詩,方才可以表現白話的文學可能性。《嘗試集》第二編中的詩雖不能處處做到這個理想的目的,但大致都想朝著這個目的做去。這是第二集和第一集的不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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