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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試集》自序(2)


  「詩之文字」一個問題也是很重要的問題,因為有許多人只認風花雪月,蛾眉,朱顏,銀漢,玉容,等字是「詩之文字」,做成的詩讀起來字字是詩!仔細分析起來,一點意思也沒有。所以我主張用樸實無華的白描工夫,如白居易的《道州民》,如黃庭堅的《題蓮華寺》,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脈懷》。這類的詩,詩味在骨子裡,在質不在文!沒有骨子的濫調詩人決不能做這類的詩。所以我的第一條件便是「言之有物」。因為注重之點在言中的「物」,故不問所用的文字是詩的文字還是文的文字。覲莊認做「僅移文之文字於詩」,所以錯了。

  這一次的爭論是民國四年到五年春間的事。那時影響我個人最大的,就是我平常所說的「歷史的文學進化觀念」。這個觀念是我的文學革命論的基本理論。《劄記》第十冊有五年四月五日夜所記一段如下:

  文學革命,在吾國史上非創見也。即以韻文而論,三百篇變而為騷,一大革命也。又變為五言七言,二大革命也。賦變而為無韻之駢文,古詩變而為律詩,三大革命也。詩之變而為詞,四大革命也。詞之變而為曲,為劇本,五大革命也。何獨於吾所持文學革命論而疑之?文亦遭幾許革命矣。自孔子至於秦、漢,中國文體始臻完備。六朝之文……亦有可觀者。然其時駢儷之體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見長,文法遂衰。韓退之所以稱「文起八代之衰」者,其功在於恢復散文,講求文法。此一革命也。……宋人談哲理者,深悟古文之不適於用,於是語錄體興焉。語錄體者,禪門所嘗用,以俚語說理紀言。……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說,此體始臻極盛。……總之文學革命至元代而極盛。其時之詞也,曲也,小說也,皆第一流之文學,而皆以俚語為之。其時吾國真可謂有一種「活文學」出現。儻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進化之跡。自其異者言之,謂之革命;自其循序漸進之跡言之,即謂之進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遭前後七子復古之劫,則吾國之文學已成俚語的文學;而吾國之語言早成為言文一致之語言,可無疑也。但丁之創意大利文學,卻叟輩之創英文學,路得之創德文學,未足獨有千古矣。惜乎,五百餘年來,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詩詞,複奪此「活文學」之席,而「半死文學」遂苟延殘喘以至於今日。……文學革命何可更緩耶!何可更緩耶!

  過了幾天,我填了一首「沁園春」詞,題目就叫做《誓詩》,其實是一篇文學革命宣言書:

  更不傷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詩。任花開也好,花飛也好;月圓固好,日落何悲!我聞之曰,「從天而頌,孰與制天而用之?」更安用,為蒼天歌哭,作彼奴為!

  文章革命何疑?且準備搴旗作健兒。要前空千古,下開百世;收他臭腐,還我神奇!為大中華,造新文學,此業吾曹欲讓誰?詩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驅馳!(四月十三日)

  這首詞上半所攻擊的是中國文學「無病而呻」的惡習慣。我是主張樂觀,主張進取的人,故極力攻擊這種卑弱的根性。下半首是《去國集》的尾聲,是《嘗試集》的先聲。

  以下要說發生《嘗試集》的近因了。

  五年七月十二日,任叔永寄我一首《泛湖即事》詩。這首詩裡有「言棹輕楫,以滌煩屙」,和「猜謎賭勝,載笑載言」等句,我回他的信說:

  ……詩中「言棹輕楫」之言字及「載笑載言」之載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兩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七月十六日)

  不料這幾句話觸怒了一位旁觀的朋友。那時梅覲莊在綺色佳過夏,見了我給叔永的信,他寫信來痛駁我道:

  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諦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二十世紀之活字」。……夫文字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去陳言,固矣。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語白話代之之謂也。……足下以俗語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價值。因其向未經美術家鍛煉,徒諉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者之口,曆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炫為創獲,異矣。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材智,選擇,教育,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傖父皆足為詩人美術家矣。

  甚至非洲黑蠻,南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矣。

  至於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舊之物也。……足下乃視改革文字如是之易乎?

  覲莊這封信不但完全誤解我的主張,並且說了一些沒有道理的話,故我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話遊戲詩答他。這首詩雖是遊戲詩,也有幾段莊重的議論。如第二段說:

  文字沒有雅俗,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來同是一字,聲音少許變了。
  並無雅俗可言,何必紛紛胡鬧?
  至於古人叫字,今人叫號;古人懸樑,今人上吊;
  古名雖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嘗不妙?
  至於古人乘輿,今人坐轎;古人加冠束幘,今人但知戴帽;
  若必叫帽作巾,叫轎作輿,豈非張冠李戴,認虎作豹?

  又如第五段說:

  今我苦口嘵舌,算來卻是為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學大家,

  把那些活潑潑的白話,拿來鍛煉,拿來琢磨,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

  出幾個白話的囂俄,和幾個白話的東坡,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這一段全是後來用白話作實地試驗的意思。

  這首白話遊戲詩是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做的,一半是朋友遊戲,一半是有意試做白話詩。不料梅、任兩位都大不以為然。覲莊來信大罵我,他說:

  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人之命者。足下誠豪健哉!蓋今之西洋詩界,若足下之張革命旗者,亦數見不鮮。最著者有所謂Futurism,Imagism, Free Verse,及各種Decadent movements in Literature and in Arts。大約皆足下俗話詩之流亞,皆喜以「前無古人後無來者」自豪;皆喜詭立名字,號召徒眾,以眩世人之耳目,而已則從中得名士頭銜以去焉。

  信尾又有兩段添入的話:

  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今之歐美狂瀾橫流,所謂「新潮流」「新潮流」者,耳已聞之熟矣。誠望足下勿剽竊此種不值錢之新潮流以哄國人也。(七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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