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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新詩(4)


  至於用韻一層,新詩有三種自由:第一,用現代的韻,不拘古韻,更不拘平仄韻。第二,平仄可以互相押韻,這是詞曲通用的例,不單是新詩如此。第三,有韻固然好,沒有韻也不妨。新詩的聲調既在骨子裡,在自然的輕重高下,在語氣的自然區分,故有無韻腳都不成問題。例如周作人君的《小河》雖然無韻,但是讀起來自然有很好的聲調,不覺得是一首無韻詩。我且舉一段如下:

  ……小河的水是我的好朋友,
  他曾經穩穩的流過我面前,
  我對他點頭,他對我微笑,
  我願他能夠放出了石堰,
  仍然穩穩的流著,
  向我們微笑……

  又如周君的《兩個掃雪的人》中一段:

  ……一面盡掃,一面盡下:
  掃淨了東邊,又下滿了西邊;
  掃開了高地,又填平了連地。

  這是用內部詞句的組織來幫助音節,故讀時不覺得是無韻詩。

  內部的組織,層次,條理,排比,章法,句法,乃是音節的最重要方法。我的朋友任叔永說,「自然二字也要點研究」。研究並不是叫我們去講究那些「蜂腰」、「鶴膝」、「合掌」等等玩意兒,乃是要我們研究內部的詞句應該如何組織安排,方才可以發生和諧的自然音節。我且舉康白情君的《送客黃浦》一章(《草兒在前集》一,一二)作例:

  送客黃浦,
  我們都攀著纜,風吹著我們的衣裳,
  站在沒遮闌的船樓邊上。
  看看涼月麗空,
  才顯出淡妝的世界。
  我想世界上只有光,
  只有花,
  只有愛!
  我們都談著,
  談到日本二十年來的戲劇,
  也談到「日本的光,的花,的愛」的須磨子。
  我們都相互的看著,
  只是壽昌有所思,
  他不曾看著我,
  他不曾看著別的那一個。
  這中間充滿了別意,
  但我們只是初次相見。

  5

  我這篇隨便的詩談做得太長了,我且略談「新詩的方法」作一個總結的收場。

  有許多人曾問我做新詩的方法,我說,做新詩的方法根本上就是做一切詩的方法;新詩除了「新體的解放」一項之外,別無他種特別的做法。

  這話說得太攏統了。聽的人自然又問,那麼做一切詩的方法究竟是怎樣呢?

  我說,詩須要用具體的做法,不可用抽象的說法。凡是好詩,都是具體的;越偏向具體的,越有詩意詩味。凡是好詩,都能使我們腦子裡發生一種——或許多種——明顯逼人的影像。這便是詩的具體性。

  李義山詩「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這不成詩。為什麼呢?因為他用的是幾個抽象的名詞,不能引起什麼明瞭濃麗的影像。

  「綠垂紅折筍,風綻雨肥梅」是詩。「芹泥垂燕嘴,蕊粉上蜂須」是詩。「四更山吐月,殘夜水明樓」是詩。為什麼呢?因為他們都能引起鮮明撲人的影像。

  「五月榴花照眼明」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這首小曲裡有十個影像連成一串,並作一片蕭瑟的空氣,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以上舉的例都是眼睛裡起的影像。還有引起聽官裡的明瞭感覺的。例如上文引的「呢呢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冤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還有能引起讀者渾身的感覺的。例如姜白石詞,「暝入西山,漸喚我一葉夷猶乘興」。這裡面「一葉夷猶」四個合口的雙聲字,讀的時候使我們覺得身在小舟裡,在鏡平的湖水上蕩來蕩去。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再進一步說,凡是抽象的材料,格外應該用具體的寫法。看《詩經》的《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
  河水清且漣猗,
  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懸貆兮!

  社會不平等是一個抽象的題目,你看他卻用如此具體的寫法。

  又如杜甫的《石壕吏》,寫一天晚上一個遠行客人在一個人家寄宿,偷聽得一個捉差的公人同一個老太婆的談話。寥寥一百二十個字,把那個時代的徵兵制度,戰禍,民生痛苦,種種抽象的材料,都一齊描寫出來了。這是何等具體的寫法!

  再看白樂天的《新樂府》,那幾篇好的——如《折臂翁》,《賣炭翁》,《上陽宮人》,都是具體的寫法。那幾篇抽象的議論——如《七德舞》,《司天臺》,《采詩官》,便不成詩了。

  舊詩如此,新詩也如此。

  現在報上登的許多新體詩,很多不滿人意的。我仔細研究起來,那些不滿人意的詩犯的都是一個大毛病,抽象的題目用抽象的寫法。

  那些我不認得的詩人做的詩,我不便亂批評。我且舉一個朋友的詩做例。傅斯年君在《新潮》四號裡做了一篇散文,叫做《一段瘋話》,結尾兩行說道:

  我們最當敬重的是瘋子,最當親愛的是孩子。瘋子是我們的老師,孩子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帶著孩子,跟著瘋子走,走向光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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