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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新詩(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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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現在且談新體詩的音節。

  現在攻擊新詩的人,多說新詩沒有音節。不幸有一些做新詩的人也以為新詩可以不注意音節。這都是錯的。攻擊新詩的人,他們自己不懂得「音節」是什麼,以為句腳有韻,句裡有「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的調子,就是有音節了。中國字的收聲不是韻母(所謂陰聲),便是鼻音(所謂陽聲),除了廣州入聲之外,從沒有用他種聲母收聲的。因此,中國的韻最寬。句尾用韻真是極容易的事,所以古人有「押韻便是」的挖苦話。押韻乃是音節上最不重要的一件事。至於句中的平仄,也不重要。古詩「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返,」音節何等響亮?但是用平仄寫出來便不能讀了:

  平仄仄仄仄,平仄仄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仄仄仄仄。

  又如陸放翁:

  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宮殿,安得峨冠侍遊宴?

  頭上十一個字是「仄平仄平仄平仄平平平仄」,讀起來何以覺得音節很好呢?這是因為一來這一句的自然語氣是一氣貫注下來的;二來呢,因為這十一個字裡面,逢宮疊韻,梁章疊韻,不柏雙聲,建宮雙聲,故更覺得音節和諧了。

  詩的音節全靠兩個重要分子:一是語氣的自然節奏,二是每句內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諧。至於句末的韻腳,句中的平仄,都是不重要的事。語氣自然,用字和諧,就是句末無韻也不要緊。例如上文引晃補之的詞:「愁來不醉,不醉奈愁何?汝南周,東陽沈,勸我如何醉?」這二十個字語氣又曲折,又貫串,故雖隔開五個「小頓」方才用韻,讀的人毫不覺得。

  新體詩中也有用舊體詩詞的音節方法來做的。最有功效的例是沈尹默君的《三弦》:(《新青年》五,二)

  中午時候,火一樣的太陽,沒法去遮闌,讓他直曬長街上。靜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風來,吹動路旁楊樹。

  誰家破大門裡,半院子綠茸茸細草,都浮著閃閃的金光。旁邊有一段低低的土牆,擋住了個彈三弦的人,卻不能隔斷那三弦鼓蕩的聲浪。

  門外坐著一個穿破衣裳的老年人,雙手抱著頭,他不聲不響。

  這首詩從見解意境上和音節上看來,都可算是新詩中一首最完全的詩。看他第二段「旁邊」以下一長句中,旁邊是雙聲;有一是雙聲;段,低,低,的,土,擋,彈,的,斷,蕩,的,十一個都是雙聲。這十一個字都是「端透定」(D,T)的字,模寫三弦的聲響,又把「擋」、「彈」、「斷」、「蕩」四個陽聲的字和七個陰聲的雙聲字(段,低,低,的,土,的,的)參錯夾用,更顯出三弦的抑揚頓挫。蘇東坡把韓退之《聽琴詩》改為送彈琵琶的詞,開端是「呢呢兒女語,燈火夜微明,恩冤爾汝來去,彈指淚和聲」。他頭上連用五個極短促的陰聲字,接著用一個陽聲的「燈」字,下面「恩冤爾汝」之後,又用一個陽聲的「彈」字,也是用同樣的方法。

  吾自己也常用雙聲疊韻的法子來幫助音節的和諧。例如《一顆星兒》一首(《嘗試集》二,五八)

  我喜歡你這顆頂大的星兒,
  可惜我叫不出你的名字。
  平日月明時,
  月光遮盡了滿天星,總不能遮住你。
  今天風雨後,悶沉沉的天氣,
  我望遍天邊,尋不見一點半點光明。
  回轉頭來,
  只有你在那楊柳高頭依舊亮晶晶地。

  這首詩「氣」字一韻以後,隔開三十三個字方才有韻,讀的時候全靠「遍,天,邊,見,點,半,點」一組疊韻字(遍,邊,半,明,又是雙聲字),和「有,柳,頭,舊」,一組疊韻字夾在中間,故不覺得「氣」、「地」兩韻隔開那麼遠。

  這種音節方法,是舊詩音節的精采(參看清代周春的《杜詩雙聲疊韻譜》),能夠容納在新詩裡,固然也是好事。但是這是新舊過渡時代的一種有趣味的研究,並不是新詩音節的全部。新詩大多數的趨勢,依我們看來,是朝著一個公共方向走的。那個方向便是「自然的音節」。

  自然的音節是不容易解說明白的。我且分兩層說:

  第一,先說「節」——就是詩句裡面的頓挫段落。舊體的五七言詩是兩個字為一「節」的。隨便舉例如下:

  風綻—雨肥—梅(兩節半)

  江間—波浪—兼天—湧(三節半)

  王郎—酒酣—拔劍—斫地—歌—莫哀(五節半)

  我生—不逢—柏梁—建章—之—宮殿(五節半)

  又—不得—身在—滎陽—京索—間(四節外兩個破節)

  終—不似—一朵—釵頭—顫嫋—向人—欹側(六節半)

  新體詩句子的長短,是無定的;就是句裡的節奏,也是依著意義的自然區分與文法的自然區分來分析的。白話裡的多音字比文言多得多,並且不止兩個字的聯合,故往往有三個字為一節,或四五個字為一節的。例如:

  萬一—這首詩—趕得上—遠行人。

  門外—坐著—一個—穿破衣裳的—老年人。

  雙手—抱著頭—他—不聲—不響。

  旁邊—有一段—低低的—土牆—擋住了個—彈三弦的人。

  這一天—他—眼淚汪汪的—望著我—說道—你如何—還想著我?想著我—你又如何—能對他?

  第二,再說「音」,就是詩的聲調。新詩的聲調有兩個要件:一是平仄要自然,二是用韻要自然。白話裡的平仄,與詩韻裡的平仄有許多大不相同的地方。同一個字,單強用來是仄聲,若同別的字連用,成為別的字的一部分,就成了很輕的平聲了。例如「的」字,「了」字,都是仄聲字,在「掃雪的人」和「掃淨了東邊」裡,便不成仄聲了。我們簡直可以說,白話詩裡只有輕重高下,沒有嚴格的平仄。例如周作人君的《兩個掃雪的人》(《新青年》六,三)的兩行:

  祝福你掃雪的人!
  我從清早起,在雪地裡行走,不得不謝謝你。

  「祝福你掃雪的人」上六個字都是仄聲,但是讀起來自然有個輕重高下。「不得不謝謝你」六個字又都是仄聲,但是讀起來也有個輕重高下。又如同一首詩裡的「一面盡掃,一面盡下」八個字都是仄聲,但讀起來不但不拗口,並且有一種自然的音調。白話詩的聲調不在平仄的調劑得宜,全靠這種自然的輕重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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