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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新詩(2)


  以上舉的幾個例,都可以表示詩體解放後詩的內容之進步。我們若用歷史進化的眼光來看中國詩的變遷,方可看出自《三百篇》到現在,詩的進化沒有一回不是跟著詩體的進化來的。《三百篇》中雖然也有幾篇組織很好的詩如「氓之蚩蚩」、「七月流火」之類;又有幾篇很好的長短句,如「坎坎發檀兮」、「園有桃」之類;但是《三百篇》究竟還不曾完全脫去「風謠體」(Ballad)的簡單組織。直到南方的騷賦文學發生,方才有偉大的長篇韻文。這是一次解放。但是騷賦體用兮些等字煞尾,停頓太多又太長,太不自然了。故漢以後的五七言古詩刪除沒有意思的煞尾字,變成貫串篇章,便更自然了。

  若不經過這一變,決不能產生《焦仲卿妻》、《木蘭辭》一類的詩。這是二次解放。五七言成為正宗詩體以後,最大的解放莫如從詩變為詞。五七言詩是不合語言之自然的,因為我們說話決不能句句是五字或七字。詩變為詞,只是從整齊句法變為比較自然的參差句法。唐、五代的小詞雖然格調很嚴格,已比五七言詩自然的多了。如李後主的「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般滋味在心頭」。這已不是詩體所能做得到的了。試看晃補之的《驀山溪》:

  ……愁來不醉,不醉奈愁何?
  汝南周,東陽沈,
  勸我如何醉?

  這種曲折的神氣,決不是五七言詩能寫得出的。又如辛稼軒的《水龍吟》:

  ……落日樓頭,斷鴻聲裡,江南遊子,
  把吳鉤看了,闌幹拍遍,
  無人會,登臨意。

  這種語氣也決不是五七言的詩體能做得出的。這是三次解放。宋以後,詞變為曲,曲又經過幾多變化,根本上看來,只是逐漸刪除詞體裡所剩下的許多束縛自由的限制,又加上詞體所缺少的一些東西如襯字套數之類。但是詞曲無論如何解放,終究有一個根本的大拘束;詞曲的發生是和音樂合併的,後來雖有可歌的詞,不必歌的曲,但是始終不能脫離「調子」而獨立,始終不能完全打破詞調曲譜的限制。

  直到近來的新詩發生,不但打破五言七言的詩體,並且推翻詞調曲譜的種種束縛;不拘格律,不拘平仄,不拘長短;有什麼題目,做什麼詩;詩該怎樣做,就怎樣做。這是第四次的詩體大解放。這種解放,初看去似乎很激烈,其實只是《三百篇》以來的自然趨勢。自然趨勢逐漸實現,不用有意的鼓吹去促進他,那便是自然進化。自然趨勢有時被人類的習慣性守舊性所阻礙,到了該實現的時候均不實現,必須用有意的鼓吹去促進他的實現,那便是革命了。一切文物制度的變化,都是如此的。

  3

  上文我說新體詩是中國詩自然趨勢所必至的,不過加上了一種有意的鼓吹,使他於短時期內猝然實現,故表面上有詩界革命的神氣。這種議論很可以從現有的新體詩裡尋出許多證據。我所知道的「新詩人」,除了會稽周氏弟兄之外,大都是從舊式詩,詞,曲裡脫胎出來的。沈尹默君初作的新詩是從古樂府化出來的。例如他的《人力車夫》(《新青年》四,一)

  日光淡淡,白雲悠悠,
  風吹薄冰,河水不流。
  出門去,雇人力車。街上行人,往來很多;車馬紛紛,不知幹些什麼。
  人力車上人,個個穿棉衣,個個袖手坐,還覺風吹來,身上冷不過。
  車夫單衣已破,他卻汗珠兒顆顆往下墮。

  稍讀古詩的人都能看出這首詩是得力于「孤兒行」一類的古樂府的。我自己的新詩,詞調很多,這是不用諱飾的。例如前年做的《鴿子》:(《嘗試集》二,二七)

  雲淡天高,好一片晚秋天氣!
  有一群鴿子,在空中遊戲。
  看他們三三兩兩,
  回環來往,
  夷猶如意,
  忽地裡,翻身映日,白羽襯青天,十分鮮麗!

  就是今年做詩,也還有帶著詞調的。例如《送任叔永回四川》的第二段:

  你還記得,我們暫別又相逢,正是赫貞春好?
  記得江樓同遠眺,雲影渡江來,驚起江頭鷗鳥?
  記得江邊石上,同坐看潮回,浪聲遮斷人笑?
  記得那回同訪友,日暗風橫,林裡陪他聽松嘯?

  懂得詞的人,一定可以看出這四長句用的是四種詞調裡的句法。這首詩的第三段便不同了:

  這回久別再相逢,便又送你歸去,未免太匆匆!
  多虧得天意多留你兩日,使我做得詩成相送。
  萬一這首詩趕得上遠行人,
  多替我說聲「老任珍重珍重!」

  這一段便是純粹新體詩。此外新潮社的幾個新詩人,傅斯年、俞平伯、康白情——也都是從詞曲裡變化出來的,故他們初做的新詩都帶著詞或曲的意味音節。此外各報所載的新詩,也很多帶著詞調的。例太多了,我不能遍舉,且引最近一期的《少年中國》(第二期)裡周無君的《過印度洋》:

  圓天蓋著大海,黑水托著孤舟。
  也看不見山,那天邊只有雲頭。
  也看不見樹,那水上只有海鷗。
  那裡是非洲?那裡是歐洲?
  我美麗親愛的故鄉卻在腦後!
  怕回頭,怕回頭,
  一陣大風,雪浪上船頭,
  颼颼,吹散一天雲霧一天愁。

  這首詩很可表示這一半詞一半曲的過渡時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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