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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的文學革命論(3)


  大凡文學的方法可分三類:

  (1)集收材料的方法

  中國的「文學」,大病在於缺少材料。那些古文家,除了墓誌,壽序,家傳之外,幾乎沒有一毫材料。因此,他們不得不做那些極無聊的「漢高帝斬丁公論」,「漢文帝、唐太宗優劣論」。至於近人的詩詞,更沒有什麼材料可說了。近人的小說材料,只有三種:一種是官場,一種是妓女,一種是不官而官,非妓而妓的中等社會(留學生女學生之可作小說材料者,亦附此類),除此之外,別無材料。最下流的,竟至登告白徵求這種材料。做小說竟須登告白徵求材料,便是宣告文學家破產的鐵證。我以為將來的文學家收集材料的方法,約如下:

  (甲)推廣材料的區域

  官場妓院與齷齪社會三個區域,決不夠採用。即如今日的貧民社會,如工廠之男女工人,人力車夫,內地農家,各處大負販及小店鋪,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學上占一位置。並且今日新舊文明相接觸,一切家庭慘變,婚姻苦痛,女子之位置,教育之不適宜……種種問題,都可供文學的材料。

  (乙)注重實地的觀察和個人的經驗

  現今文人的材料大都是關了門虛造出來的,或是間接又間接的得來的,因此我們讀這種小說,總覺得浮泛敷衍,不痛不癢的,沒有一毫精采。真正文學家的材料大概都有「實地的觀察和個人自己的經驗」做個根底。不能作實地的觀察,便不能做文學家;全沒有個人的經驗,也不能做文學家。

  (丙)要用周密的理想作觀察經驗的補助

  實地的觀察和個人的經驗,固是極重要,但是也不能全靠這兩件。例如施耐庵若單靠觀察和經驗,決不能做出一部《水滸傳》。個人所經驗的,所觀察的,究竟有限。所以必須有活潑精細的理想(Imagination),把觀察經驗的材料,一一的體會出來,一一的整理如式,一一的組織完全:從已知的推想到未知的,從經驗過的推想到不曾經驗過的,從可觀察的推想到不可觀察的。這才是文學家的本領。

  (2)結構的方法 有了材料,第二步須要講究結構。結構是個總名詞,內中所包甚廣,簡單說來,可分剪裁和佈局兩步:

  (甲)剪裁

  有了材料,先要剪裁。譬如做衣服,先要看那塊料可做袍子,那塊料可做背心。估計定了,方可下剪。文學家的材料也要如此辦理。先頑看這些材料該用做小詩呢?還是做長歌呢?該用做章回小說呢?還是做短篇小說呢?該用做小說呢?還是做戲本呢?籌劃定了,方才可以剪下那些可用的材料,去掉那些不中用的材料;方才可以決定做什麼體裁的文字。

  (乙)佈局

  體裁定了,再可講佈局。有剪裁,方可決定「做什麼」;有佈局,方可決定「怎樣做」。材料剪定了,須要籌算怎樣做去始能把這材料用得最得當又最有效力。例如唐朝天寶時代的兵禍,百姓的痛苦,都是材料。這些材料,到了杜甫的手裡,便成了詩料。如今且舉他的《石壕吏》一篇,作佈局的例。這首詩只寫一個過路的客人一晚上在一個人家內偷聽得的事情;只用一百二十個字,卻不但把那一家祖孫三代的歷史都寫出來,並且把那時代兵禍之慘,壯丁死亡之多,差役之橫行,小民之苦痛,都寫得逼真活現,使人讀了生無限的感慨。

  這是上品的佈局工夫。又如古詩《上山采靡蕪,下山逢故夫》一篇,寫一家夫婦的慘劇,卻不從「某人娶妻甚賢,後別有所歡,遂出妻再娶」說起,只挑出那前妻山上下來遇著故夫的時候下筆,卻也能把那一家的家庭情形寫得充分滿意。這也是上品的佈局工夫。——近來的文人全不講求佈局:只顧湊足多少字可賣幾塊錢;全不問材料用的得當不得當,動人不動人。他們今日做上回的文章,還不知道下一回的材料在何處!這樣的文人怎樣造得出有價值的新文學呢!

  (3)描寫的方法 局已布定了,方才可講描寫的方法。描寫的方法,千頭萬緒,大要不出四條:(一)寫人。(二)寫境。(三)寫事。(四)寫情。

  寫人要舉動,口氣,身分,才性,……都要有個性的區別:件件都是林黛玉,決不是薛寶釵;件件都是武松,決不是李逵。寫境要一喧,一靜,一石,一山,一雲,一鳥,……也都要有個性的區別:《老殘遊記》的大明湖,決不是西湖,也決不是洞庭湖:《紅樓夢》裡的家庭,決不是《金瓶梅》裡的家庭。寫事要線索分明,頭緒清楚,近情近理,亦正亦奇。寫情要真,要精,要細膩婉轉,要淋漓盡致。——有時須用境寫人,用情寫人,用事寫人;有時須用人寫境,用事寫境,用情寫境;……這裡面的千變萬化,一言難盡。

  如今且回到本文。我上文說的:創造新文學的第一步是工具;第二步是方法。方法的大致,我剛才說了。如今且問,怎樣預備方才可得著一些高明的文學方法?我仔細想來,只有一條法子:就是趕緊多多的翻譯西洋的文學名著做我們的模範。我這個主張,有兩層理由:

  第一,中國文學的方法實在不完備,不夠作我們的模範。即以體裁而論,散文只有短篇,沒有佈置周密,論理精嚴,首尾不懈的長篇;韻文只有抒情詩,絕少紀事詩,長篇詩更不曾有過;戲本更在幼稚時代,但略能紀事掉文,全不懂結構;小說好的,只不過三四部,這三四部之中,還有許多疵病;至於最精采的「短篇小說」,「獨幕戲」,更沒有了。若從材料一方面看來,中國文學更沒有做模範的價值。才子佳人,封王掛帥的小說;風花雪月,塗脂抹粉的詩;不能說理,不能言情的「古文」;學這個,學那個的一切文學:這些文字,簡直無一毫材料可說。至於佈局一方面,除了幾首實在好的詩之外,幾乎沒有一篇東西當得「佈局」兩個字!所以我說,從文學方法一方面看去,中國的文學實在不夠給我們作模範。

  第二,西洋的文學方法,比我們的文學,實在完備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即以散文而論,我們的古文家至多比得上英國的倍根(Bacon)和法國的孟太恩(Montaigne),至於像柏拉圖(Plato)的「主客體」,赫胥黎(Huxley)等的科學文字,包士威爾(Boswell)和莫烈(Morley)等的長篇傳記,彌兒(Mill)、弗林克令(Franklin)、吉朋(Gibbon)等的「自傳」,太恩(Taine)和白克兒(Buckle)等的史論;……都是中國從不曾夢見過的體裁。更以戲劇而論,二千五百年前的希臘戲曲,一切結構的工夫,描寫的工夫,高出元曲何止十倍。

  近代的蕭士比亞(Shakespeare)和莫逆爾(Moliere)更不用說了,最近六十年來,歐洲的散文戲本,千變萬化,遠勝古代,體裁也更發達了,最重要的,如「問題戲」,專研究社會的種種重要問題;「象徵戲」(Symbolie Drama),專以美術的手段作的「意在言外」的戲本;「心理戲」,專描寫種種複雜的心境,作極精密的解剖;「諷刺戲」,用嬉笑怒駡的文章,達憤世救世的苦心:我寫到這裡,忽然想起今天梅蘭芳正在唱新編的《天女散花》,上海的人還正在等著看新排的《多爾滾》呢!我也不往下數了。——更以小說而論,那材料之精確,體裁之完備,命意之高超,描寫之工切,心理解剖之細密,社會問題討論之透切,……真是美不勝收。

  至於近百年新創的「短篇小說」,真如芥子裡面藏著大千世界;真如百煉的精金,曲折委婉,無所不可:真可說是開千古未有的創局,掘百世不竭的寶藏。——以上所說,大旨只在約略表示西洋文學方法的完備,因為西洋文學真有許多可給我們作模範的好處,所以我說:我們如果真要研究文學的方法,不可不趕緊翻譯西洋的文學名著做我們的模範。

  現在中國所譯的西洋文學書,大概都不得其法,所以收效甚少。我且擬幾條翻譯西洋文學名著的辦法如下:

  (1)只譯名家著作,不譯第二流以下的著作

  我以為國內真懂得西洋文學的學者應該開一會議,公共選定若干種不可不譯的第一流文學名著:約數如一百種長篇小說,五百篇短篇小說,三百種戲劇,五十家散文,為第一部「西洋文學叢書」,期五年譯完,再選第二部。譯成之稿,由這幾位學者審查,並一一為作長序及著者略傳,然後付印;其第二流以下,如哈葛得之流,一概不選。詩歌一類,不易翻譯,只可從緩。

  (2)全用白話韻文之戲曲,也都譯為白話散文

  用古文譯書,必失原文的好處。如林琴南的「其女珠,其母下之」,早成笑柄,且不必論。前天看見一部偵探小說《圓室案》中,寫一位偵探「勃然大怒,拂袖而起」。不知道這位偵探穿的是不是康橋大學的廣袖制服!這樣譯書,不如不譯。又如林琴南把蕭士比亞的戲曲,譯成了記敘體的古文!這真是蕭士比亞的大罪人,罪在《圓室案》譯者之上!

  (3)創造

  上面所說工具與方法兩項,都只是創造新文學的預備。工具用得純熟自然了,方法也懂了,方才可以創造中國的新文學。至於創造新文學是怎樣一回事,我可不配開口了。我以為現在的中國,還沒有做到實行預備創造新文學的地步,盡可不必空談創造的方法和創造的手段,我們現在且先去努力做那第一第二兩步預備的工夫罷!

  民國七年四月

  (原載1918年4月15日《新青年》第4卷第4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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