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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的文學革命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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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節所說,是從文學一方面著想,若要活文學,必須用國語。如今且說從國語一方面著想,國語的文學杏何等重要。

  有些人說:「若要用國語做文學,總須先有國語。如今沒有標準的國語,如何能有國語的文學呢?」我說這話似乎有理,其實不然。國語不是單靠幾位言語學的專門家就能造得成的;也不是單靠幾本國語教科書和幾部國語字典就能造成的。若要造國語,先須造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自然有國語。這話初聽了似乎不通。但是列位仔細想想便可明白了。天下的人誰肯從國語教科書和國語字典裡面學習國語?所以國語教科書和國語字典,雖是很要緊,決不是造國語的利器。真正有功效有勢力的國語教科書,便是國語的文學;便是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國語的小說,詩文,戲本通行之日,便是中國國語成立之時。試問我們今日居然能拿起筆來做幾篇白話文章,居然能寫得出好幾百個白話的字,可是從什麼白話教科書上學來的嗎?可不是從《水滸傳》、《西遊記》、《紅樓夢》、《儒林外史》……等書學來的嗎?

  這些白話文學的勢力,比什麼字典教科書都還大幾百倍。字典說「這」字該讀「魚彥反」,我們偏讀他做「者個」的者字。字典說「麼」字是「細小」,我們偏把他用作「什麼」、「那麼」的麼字。字典說「沒」字是「沉也」,「盡也」,我們偏用他做「無有」的無字解。字典說「的」字有許多意義,我們偏把他用來代文言的「之」字,「者」字,「所」字和「徐徐爾,縱縱爾」的「爾」字。……總而言之,我們今日所用的「標準白話」,都是這幾部白話的文學定下來的。我們今日要想重新規定一種「標準國語」,還須先造無數國語的《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

  所以我以為我們提倡新文學的人,盡可不必問今日中國有無標準國語。我們盡可努力去做白話的文學。我們可儘量採用《水滸》、《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的白話;有不合今日的用的,便不用他;有不夠用的使用今日的白話來補助;有不得不用文言的,便用文言來補助。這樣做去,決不愁語言文字不夠用,也決不用愁沒有標準白話。中國將來的新文學用的白話,就是將來中國的標準國語。造中國將來白話文學的人,就是制定標準國語的人。

  我這種議論並不是「向壁虛造」的。我這幾年來研究歐洲各國國語的歷史,沒有一種國語不是這樣造成的。沒有一種國語是教育部的老爺們造成的。沒有一種是言語學專門家造成的。沒有一種不是文學家造成的。我且舉幾條例為證:

  一,意大利。五百年前,歐洲各國但有方言,沒有「國語」。歐洲最早的國語是意大利文。那時歐洲各國的人多用拉丁文著書通信。到了十四世紀的初年意大利的大文學家但丁(Dante)極力主張用意大利話來代拉丁文。他說拉丁文是已死了的文字,不如他本國俗語的優美。所以他自己的傑作「喜劇」,全用脫斯堪尼(Tuscany)(意大利北部的一邦)的俗話。這部「喜劇」,風行一世,人都稱他做「神聖喜劇」。那「神聖喜劇」的白話後來便成了意大利的標準國語。後來的文學家包卡嘉(Boccacio,1313—1375)和洛倫查(Lorenzo de Medici)諸人也都用白話作文學。所以不到一百年,意大利的國語便完全成立了。

  二,英國。英倫雖只是一個小島國,卻有無數方言。現在通行全世界的「英文」在五百年前還只是倫敦附近一帶的方言,叫做「中部土話」。當十四世紀時,各處的方言都有些人用來做書。後來到了十四世紀的末年,出了兩位大文學家,一個是趙叟(Chaucer,1340—1400),一個是威克列夫(Wycliff,1320—1384)。趙叟做了許多詩歌,散文,都用這「中部土話」。威克列夫把耶教的《舊約》、《新約》也都譯成「中部土話」。

  有了這兩個人的文學,便把這「中部土話」變成英國的標準國語。後來到了十五世紀,印刷術輸進英國,所印的書多用這「中部土話」,國語的標準更確定了。到十六十七兩世紀,蕭士比亞和「伊裡沙白時代」的無數文學大家,都用國語創造文學。從此以後,這一部分的「中部土話」,不但成了英國的標準國語,幾乎竟成了全地球的世界語了!

  此外,法國、德國及其他各國的國語,大都是這樣發生的,大都是靠著文學的力量才能變成標準的國語的。我也不去一一的細說了。

  意大利國語成立的歷史,最可供我們中國人的研究。為什麼呢?因為歐洲西部北部的新國,如英吉利、法蘭西、德意志,他們的方言和拉丁文相差太遠了,所以他們漸漸的用國語著作文學,還不算希奇。只有意大利是當年羅馬帝國的京畿近地,在拉丁文的故鄉;各處的方言又和拉丁文最近。在意大利提倡用白話代拉丁文,真正和在中國提倡用白話代漢文,有同樣的艱難。所以英、法、德各國語,一經文學發達以後,便不知不覺的成為國語了。在意大利卻不然。當時反對的人很多,所以那時的新文學家,一方面努力創造國語的文學,一方面還要做文章鼓吹何以當廢古文,何以不可不用白話。有了這種有意的主張(最有力的是但丁[Dante]和阿兒白狄[Alberti]兩個人),又有了那些有價值的文學,才可造出意大利的「文學的國語」。

  我常問我自己道:「自從施耐庵以來,很有了些極風行的白話文學,何以中國至今還不曾有一種標準的國語呢?」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答案。這一千年來,中國固然有了一些有價值的白話文學,但是沒有一個人出來明日張膽的主張用白話為中國的「文學的國語」。有時陸放翁高興了,便做一首白話詩;有時柳耆卿高興了,便做一首白話詞:有時朱晦庵高興了,便寫幾封白話信,做幾條白話劄記;有時施耐庵、吳敬梓高興了,便做一兩部白話的小說。這都是不知不覺的自然出產品,並非是有意的主張。因為沒有「有意的主張」,所以做白話的只管做白話,做古文的只管做古文,做八股的只管做八股。因為沒有「有意的主張」,所以白話文學從不曾和那些「死文學」爭那「文學正宗」的位置。白話文學不成為文學正宗,故白話不曾成為標準國語。

  我們今日提倡國語的文學,是有意的主張。要使國語成為「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方有標準的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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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文所說「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乃是我們的根本主張。如今且說要實行做到這個根本主張,應該怎樣進行。

  我以為創造新文學的進行次序,約有三步:(一)工具,(二)方法,(三)創造。前兩步是預備,第三步才是實行創造新文學。

  (一)工具

  古人說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寫字的要筆好,殺豬的要刀快。我們要創造新文學,也須先預備下創造新文學的「工具」。我們的工具就是白話。我們有志造國語文學的人,應該趕緊籌備這個萬不可少的工具。預備的方法,約有兩種:

  (甲)多讀模範的白話文學

  例如《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宋儒語錄,白話信劄;元人戲曲;明、清傳奇的說白。唐、宋的白話詩詞,也該選讀。

  (乙)用白話作各種文學

  我們有志造新文學的人,都該發誓不用文言作文:無論通信,做詩,譯書,做筆記,做報館文章,編學堂講義,替死人作墓誌,替活人上條陳,……都該用白話來做。我們從小到如今,都是用文言作文,養成了一種文言的習慣,所以雖是活人,只會作死人的文字。若不下一些狠勁,若不用點苦工夫,決不能使用白話圓轉如意。若單在《新青年》裡面做白話文字,此外還依舊做文言的文字,那真是「一日暴之,十日寒之」的政策,決不能磨練成白話的文學家。

  不但我們提倡白話文學的人應該如此做去,就是那些反對白話文學的人,我也奉勸他們用白話來做文字。為什麼呢?因為他們若不能做白話文字,便不配反對白話文學。譬如那些不認得中國字的中國人,若主張廢漢文,我一定罵他們不配開口。若是我的朋友錢玄同要主張廢漢文,我決不敢說他不配開口了。那些不會做白話文字的人來反對白話文學,便和那些不懂漢文的人要廢僅文,是一樣的荒謬。所以我勸他們多做些白話文字,多做些白話詩歌,試試白話是否有文學的價值。如果試了幾年,還覺得白話不如文言,那時再來攻擊我們,也還不遲。

  還有一層。有些人說,「做白話很不容易,不如做文言的省力」。這是因為中毒太深之過。受病深了,更宜趕緊醫治。否則真不可救了。其實做白話並不難。我有一個侄兒,今年才十五歲,一向在徽州不曾出過門,今年他用白話寫信來,居然寫得極好。我們徽州話和官話差得很遠,我的侄兒不過看了一些白話小說,便會做白話文字了。這可見做白話並不是難事,不過人性懶惰的居多數,捨不得拋「高文典冊」的死文字罷了。

  (二)方法

  我以為中國近來文學所以這樣腐敗,大半雖由於沒有適用的「工具」,但是單有「工具」,沒有方法,也還不能造新文學。做木匠的人,單有鋸鑿鑽刨,沒有規矩師法,決不能造成木器。文學也是如此。若單靠白話便可造新文學,難道把鄭孝胥、陳三立的詩翻成了白話,就可算得新文學了嗎?難道那些用白話做的《新華春夢記》、《九尾龜》也可算作新文學嗎?我以為現在國內新起的一班「文人」,受病最深的所在,只在沒有高明的文學方法。

  我且舉小說一門為例。現在的小說(單指中國人自己著的),看來看去,只有兩派。一派最下流的,是那些學《聊齋志異》的劄記小說。篇篇都是「某生,某處人,生有異稟,下筆千言,……一日於某地遇一女郎,……好事多磨,……遂為情死」;或是「某地,某生,遊某地,眷某妓,情好綦篤,遂訂白頭之約,……而大婦妒甚,不能相容,女抑鬱以死,……生撫屍一慟幾絕」;……此類文字,只可抹桌子,固不值一駁。還有那第二派是那些學《儒林外史》或是學《官場現形記》的白話小說。上等的如《廣陵潮》,下等的如《九尾龜》。

  這一派小說,只學了《儒林外史》的壞處,卻不曾學得他的好處。《儒林外史》的壞處在於體裁結構太不緊嚴,全篇是雜湊起來的。例如婁府一群人,自成一段;杜府兩公子自成一段;馬二先生又成一段;虞博士又成一段;蕭雲仙、郭孝子又各自成一段。分出來,可成無數劄記小說;接下去,可長至無窮無極。《官場現形記》便是這樣。如今的章回小說,大都犯這個沒有結構,沒有佈局的懶病。卻不知道《儒林外史》所以能有文學價值者,全靠一副寫人物的畫工本領。我十年不曾讀這書了,但是我閉了眼睛,還覺得書中的人物,如嚴貢生,如馬二先生,如杜少卿,如權勿用,……個個都是活的人物。

  正如讀《水滸》的人,過了二三十年,還不會忘記魯智深、李逵、武松、石秀……一班人。請問列位讀過《廣陵潮》和《九尾龜》的人,過了兩三個月,心目中除了一個「文武全才」的章秋穀之外,還記得幾個活靈活現的書中人物?——所以我說,現在的「新小說」,全是不懂得文學方法的:既不知佈局,又不知結構,又不知描寫人物,只做成了許多又長又臭的文字;只配與報紙的第二張充篇幅,卻不配在新文學上占一個位置。——小說在中國近年,比較的說來,要算文學中最發達的一門了。小說尚且如此,別種文學,如詩歌戲曲,更不用說了。

  如今且說什麼叫做「文學的方法」呢?這個問題不容易回答,況且又不是這篇文章的本題,我且約略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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