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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設的文學革命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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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文學改良芻議》發表以來,已有一年多了。這十幾個月之中,這個問題居然引起了許多很有價值的討論,居然受了許多很可使人樂觀的響應。我想我們提倡文學革命的人,固然不能不從破壞一方面下手。但是我們仔細看來,現在的舊派文學實在不值得一駁。什麼桐城派的古文哪,《文選》派的文學哪,江西派的詩哪,夢窗派的詞哪,《聊齋志異》派的小說哪,都沒有破壞的價值。他們所以還能存在國中,正因為現在還沒有一種真有價值,真有生氣,真可算作文學的新文學起來代他們的位置。有了這種「真文學」和「活文學」,那些「假文學」和「死文學」,自然會消滅了。所以我望我們提倡文學革命的人,對於那些腐敗文學,個個都該存一個「彼可取而代也」的心理,個個都該從建設一方面用力,要在三五十年內替中國創造出一派新中國的活文學。

  我現在做這篇文章的宗旨,在於貢獻我對於建設新文學的意見。我且先把我從前所主張破壞的八事引來做參考的資料:

  一,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字。
  二,不做「無病呻吟」的文字。
  三,不用典。
  四,不用套語爛調。
  五,不重對偶:文須廢駢,詩須廢律。
  六,不做不合文法的文字。
  七,不摹仿古人。
  八,不避俗話俗字。

  這是我的「八不主義」,是單從消極的,破壞的一方面著想的。

  自從去年歸國以後,我在各處演說文學革命,便把這「八不主義」都改作了肯定的口氣,又總括作四條,如下:

  一,要有話說,方才說話。這是「不做言之無物的文字」一條的變相。

  二,有什麼話,說什麼話;話怎麼說,就怎麼說。這是(二)(三)(四)(五)(六)諸條的變相。

  三,要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這是「不摹仿古人」一條的變相。

  四,是什麼時代的人,說什麼時代的話。這是「不避俗話俗字」的變相。

  這是一半消極,一半積極的主張。一筆表過,且說正文。

  2

  我的《建設新文學論》的唯一宗旨只有十個大字:「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我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才可算得真正國語。國語沒有文學,便沒有生命,便沒有價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發達。這是我這一篇文字的大旨。

  我曾仔細研究:中國這二千年何以沒有真有價值真有生命的「文言的文學」?我自己回答道:「這都因為這二千年的文人所做的文學都是死的,都是用已經死了的語言文字做的。死文字決不能產出活文學。所以中國這二千年只有些死文學,只有些沒有價值的死文學。」

  我們為什麼愛讀《木蘭辭》和《孔雀東南飛》呢?因為這兩首詩是用白話做的。為什麼愛讀陶淵明的詩和李後主的詞呢?因為他們的詩詞是用白話做的。為什麼愛杜甫的《石壕吏》、《兵車行》諸詩呢?因為他們都是用白話做的。為什麼不愛韓愈的《南山》呢?因為他用的是死字死話。……簡單說來,自從《三百篇》到於今,中國的文學凡是有一些價值有一些兒生命的,都是白話的,或是近於白話的。其餘的都是沒有生氣的古董,都是博物院中的陳列品!

  再看近世的文學:何以《水滸傳》、《西遊記》、《儒林外史》、《紅樓夢》可以稱為「活文學」呢?因為他們都是用一種活文字做的。若是施耐庵、吳承恩、吳敬梓、曹雪芹都用了文言做書,他們的小說一定不會有這樣生命,一定不會有這樣價值。

  讀者不要誤會;我並不曾說凡是用白話做的書都是有價值有生命的。我說的是:用死了的文言決不能做出有生命有價值的文學來。這一千多年的文學,凡是有真正文學價值的,沒有一種不帶有白話的性質,沒有一種不靠這個「白話性質」的幫助。換言之:白話能產出有價值的文學,也能產出沒有價值的文學;可以產出《儒林外史》,也可以產出《肉蒲團》。但是那已死的文言只能產出沒有價值沒有生命的文學,決不能產出有價值有生命的文學;只能做幾篇《擬韓退之原道》或《擬陸士衡擬古》,決不能做出一部《儒林外史》。若有人不信這話,可先讀明朝古文大家宋濂的《王冕傳》,再讀《儒林外史》第一回的《王冕傳》,便可知道死文學和活文學的分別了。

  為什麼死文字不能產生活文學呢?這都由於文學的性質。一切語言文字的作用在於達意表情;達意達得妙,表情表得好,便是文學。那些用死文言的人,有了意思,卻須把這意思翻成幾千年前的典故;有了感情,卻須把這感情譯為幾千年前的文言。明明是客子思家,他們須說「王粲登樓」,「仲宣作賦」;明明是送別,他們卻須說「《陽關》三疊」,「一曲《渭城》」;明明是賀陳寶琛七十歲生日,他們卻須說是賀伊尹周公傅說。

  更可笑的:明明是鄉下老太婆說話,他們卻要叫他打起唐宋八家的古文腔兒;明明是極下流的妓女說話,他們卻要他打起胡天游、洪亮吉的駢文調子!……請問這樣做文章如何能達意表情呢?既不能達意,既不能表情,那裡還有文學呢?即如那《儒林外史》裡的王冕,是一個有感情,有血氣,能生動,能談笑的活人。這都因為做書的人能用活言語活文字來描寫他的生活神情。那宋濂集子裡的王冕,便成了一個沒有生氣,不能動人的死人。為什麼呢?因為宋濂用了二千年前的死文字來寫二千年後的活人;所以不能不把這個活人變作二千年前的木偶,才可合那古文家法。古文家法是合了,那王冕也真「作古」了!

  因此我說,「死文言決不能產出活文學」。中國若想有活文學,必須用白話,必須用國語,必須做國語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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