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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吳稚暉


  (1928年3月6日)

  稚暉先生:

  得賜書,我很高興。

  先生這回信上頗有悲觀的話,最不像 先生平常的口氣的是「簡直不相信人類的物質文明還會進步」一句話。我以為先生這話似是一時的感觸,不是「認真」說的,故不願同 先生討論。簡單說來,我至今還深信物質文明的進步尚有我們絕對夢想不到的,德國近來運用水力來補充魯爾煤田被占後損失的摩托力,海上的潮與高地的湖都成了絕大的力源,便是絕好的例。法國文人近作小說,懸想「風力」的運用,此似非不可實現的事。我重到了美國,略觀十年中的進步,更堅信物質文明尚有無窮的進步。

  至於殺人放火,也只有物質文明可以救濟。我之不滿意於今日「以暴止暴」的政策者,決非贊成殺人放火,正希望當局諸公進一步作點點釜底抽薪之思考耳。譬如近日常熟、無錫一帶殺人放火的氣氛正兇得勢,掌兵守土者固想用武力壓止暴動,然根本的救濟,似亦不容再緩。鄙意此時似宜從速請專家研究蘇、常一帶的農民狀況、賦稅情形、借貸機關,等等問題,多搜集事實以為謀根本改革的底子。 先生生長此邦,定熟知此一帶農民所受苦痛為共產黨今日煽動的資本,十年前《新青年》上已有人指出吳江、震澤一帶的經濟危機,此時何不委託中國經濟家會組織專家考察團作徹底的調查研究,以為建設的張本?

  先生是真能刻苦的聖人,故對於此番蘇俄大花錢製造共產黨,不覺大生其氣。 先生在滄州旅館對我說的話,我至今不忘。 先生自己真能不要錢,故最痛恨一班少年人因金錢而不惜作殺人放火的事。故我七月間細思 先生所以不出來反對殺人政策的原故,想起了 先生在滄洲的談話,以後頗能諒解 先生的態度。然吳老先生一生所以大過人者,正在他真能以刻苦律己,而不肯以刻苦責人;他能自己不享用物質上的享受,而希望人人都能享用物質上的享受。我以私意揣測先生所以痛恨共產黨,似猶未免有一分以律己之道律人的意味。「凡事差以毫釐,失之千里」,此 先生《箴洋八股》之言——即此一分律人的態度便可以養成「以理殺人」的冷酷風氣而有餘了。此言並非責備 先生,不過心有所不安,曾日夜思之,姑且為 先生一陳幾個月來的疑慮罷了。至於 先生對東方民族的悲觀,我深感同情。五六年前,我也曾發「中國不亡,世無天理」的感慨。此次繞地球兜了一個小圈子,——不曾觀看印度洋、紅海一帶的不長進民族——更深信一個民族的興亡強弱決非偶然徼幸的事;回頭看看咱們這個民族,實在只有低頭歎氣!

  然而我終不忍不作一點「好夢」。我深信有一分努力,終有一分半分效果,也許有五分十分的效果。「白吃辛苦」不算什麼,我們自己看得見與看不見收穫,也不算什麼。

  五年前 先生在一品香對我說,「我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快進棺材去了,眼見你們努力,忍不住也出來打一拳。」五年後,我要還敬先生:「我是幾幾乎不振作的了,這幾年來眼見您這位老將獨力奮鬥,得了不少的inspiration[靈感],忍不住也出[來]在我可能的範圍之內做一點努力。您老人家千萬別澆我冷水呵!」

  適敬上 十七,三,六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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