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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上梁山(6)


  我自信頗能用白話作散文,但尚未能用之于韻文。私心頗欲以數年之力,實地練習之。倘數年之後,竟能用文言白話作文作詩,無不隨心所欲,豈非一大快事?

  我此時練習白話韻文,頗似新辟一文學殖民地。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結伴同行。然我去志已決。公等假我數年之期。倘此新國盡是沙磧不毛之地,則我或終歸老于「文言詩國」,亦未可知。倘幸而有成,則辟除棘荊之後,當開放門戶,迎公等同來蒞止耳。「狂言人道臣當烹。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為輕重。」足下定笑我狂耳。……(八月四日)

  這封信是我對於一班討論文學的朋友的告別書。我把路線認清楚了,決定努力做白話詩的試驗,要用試驗的結果來證明我的主張的是非。所以從此之後,我不再和梅任諸君打筆墨官司了。信中說的「可惜須單身匹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結伴而行」,也是我當時心裡感覺的一點寂寞。我心裡最感覺失望的,是我平時最敬愛的一班朋友都不肯和我同去探險。一年多的討論,還不能說服一兩個好朋友,我還妄想要在國內提倡文學革命的大運動嗎?

  有一天,我坐在窗口吃我自做的午餐,窗下就是一大片長林亂草,遠望著赫貞江。我忽然看見一對黃蝴蝶從樹梢飛上來;一會兒,一隻蝴蝶飛下去了;還有一隻蝴蝶獨自飛了一會,也慢慢的飛下去,去尋他的同伴去了,我心裡頗有點感觸,感觸到一種寂寞的難受,所以我寫了一首白話小詩,題目就叫做《朋友》(後來才改作《蝴蝶》):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
  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
  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八月二十三日)

  這種孤單的情緒,並不含有怨望我的朋友的意思。我回想起來,若沒有那一班朋友和我討論,若沒有那一日一郵片,三日一長函的朋友切磋的樂趣,我自己的文學主張決不會經過那幾層大變化,決不會漸漸結晶成一個有系統的方案,決不會慢慢的尋出一條光明的大路來。況且那年(一九一六)的三月間,梅覲莊對於我的俗話文學的主張,已很明白的表示贊成了。(看上文引他的三月十九日來信。)

  後來他們的堅決反對,也許是我當時少年意氣太盛,叫朋友難堪,反引起他們的反感來了,就使他們不能平心靜氣的考慮我的歷史見解,就使他們走上了反對的路上去。但是因為他們的反駁,我才有實地試驗白話詩的決心。莊子說得好:「彼出於是,是亦因彼」。一班朋友做了我多年的「他山之錯」,我對他們,只有感激,決沒有絲毫的怨望。

  我的決心試驗白話詩,一半是朋友們一年多討論的結果,一半也是我受的實驗主義的哲學的影響。實驗主義教訓我們:一切學理都只是一種假設;必須要證實(verified),然後可算是真理。證實的步驟,只是先把一個假設的理論的種種可能的結果都推想出來,然後想法子來試驗這些結果是否適用,或是否能解決原來的問題。我的白話文學論不過是一個假設,這個假設的一部分(小說詞曲等)已有歷史的證實了;其餘一部分(詩)還須等待實地試驗的結果。我的白話詩的實地試驗,不過是我的實驗主義的一種應用。所以我的白話詩還沒有寫得幾首,我的詩集已有了名字了,就叫做《嘗試集》。我讀陸遊的詩,有一首詩云:

  能仁院前有石像丈余,蓋作大像時樣也。

  江閣欲開千尺像, 雲龕先定此規模。
  斜陰徒倚空長歎, 嘗試成功自古無。

  陸放翁這首詩大概是別有所指,他的本意大概是說:小試而不得大用,是不會成功的,我借他這句詩,做我的白話詩集的名字,並且做了一首詩,說明我的嘗試主義:

  嘗試篇

  「嘗試成功自古無」,放翁這話未必是。
  我今為下一轉語,自古成功在嘗試。
  請看藥聖嘗百草,嘗了一味又一味。
  又如名醫試丹藥,何嫌六百零六次。
  莫想小試便成功,哪有這樣容易事!
  有時試到千百回,始知前功盡拋棄。
  即使如此已無愧,即此失敗便足記。
  告人此路不通行,可使腳力莫浪費。
  我生求師二十年,今得「嘗試」兩個字。
  作詩做事要如此,雖未能到頗有志。
  作「嘗試歌」頌吾師,願大家都來嘗試!
  (八月三日)

  這是我的實驗主義的文學觀。

  這個長期討論的結果,使我自己把許多散漫的思想彙集起來,成為一個系統。一九一六年的八月十九日,我寫信給朱經農,中有一段說:

  新文學之要點,約有八事:

  (一)不用典。
  (二)不用陳套語。
  (三)不講對仗。
  (四)不避俗字俗語。(不嫌以白話作詩詞。)
  (五)須講求文法。(以上為形式的方面。)
  (六)不作無病之呻吟。
  (七)不摹仿古人。
  (八)須言之有物。(以上為精神[內容]的方面)

  那年十月中,我寫信給陳獨秀先生,就提出這八個「文學革命」的條件。次序也是這樣的;不到一個月,我寫了一篇《文學改良芻議》,用複寫紙抄了兩份,一份給《留美學生季報》發表,一份寄給獨秀在《新青年》上發表。(《胡適文存》卷一,頁七——二三)。在這篇文字裡,八件事的次序大改變了:

  (一)須言之有物。
  (二)不摹仿古人。
  (三)須講求文法。
  (四)不作無病之呻吟。
  (五)務去爛調套語。
  (六)不用典。
  (七)不講對仗。
  (八)不避俗字俗語。

  這個新次第是有意改動的。我把「不避俗字俗語」一件放在最後,標題只是很委婉的說「不避俗字俗語」,其實是很鄭重的提出我的白話文學的主張。我在那篇文字裡說:

  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吳趼人為文學正宗,故有「不避俗字俗語」之論也。蓋吾國言文之背馳久矣。自佛書之輸入,譯者以文言不足以達意,故以淺近之文譯之,其體已近白話。其後佛氏講義語錄尤多用白話為之者,是為語錄體之原始。及宋人講學,以白話為語錄,此體遂成講學正體(明人因之)。當是時,白話已久入韻文,觀宋人之詩詞可見。及至元時,中國北部在異族之下三百餘年矣。此三百年中,中國乃發生一種通俗行遠之文學,文則有《水滸》《西遊》《三國》,曲則尤不可勝計。以今世眼光觀之,則中國文學當以元代為最盛;傳世不朽之作,當以元代為最多。此無可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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