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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上梁山(7)


  當是時,中國之文學最近言文合一,白話幾成文學的語言矣。使此趨勢不受阻遏,則中國幾有一「活文學」出現,而但丁路得之偉業幾發生於神州。不意此趨勢驟為明代所阻,政府既以八股取士,而當時文人以何李七子之徒,又爭以復古為高。於是此千年難遇言文合一之機會,遂中道夭折矣。然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文學之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必用之利器,可斷言也。以此之故,吾主張今日作文作詩,宜採用俗語俗字。與其用三千年前之死字,不如用二十世紀之活字。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之秦漢六朝,不如作家喻戶曉之《水滸》《西遊》文字也。

  這完全是用我三四月中寫出的中國文學史觀(見上文引的四月五日日記),稍稍加上一點後來的修正,可是我受了在美國的朋友的反對,膽子變小了,態度變謙虛了,所以此文標題但稱「文學改良芻議」而全篇不敢提起「文學革命」的旗子。篇末還說:

  上述八事,乃吾年來研思此一大問題之結果。……謂之「芻議」,猶雲未定草也。伏惟國人同志有以匡糾是正之。這是一個外國留學生對於國內學者的謙遜態度。文字題為「芻議」,詩集題為「嘗試」,是可以不引起很大的反感的了。

  陳獨秀先生是一個老革命黨,他起初對於我的八條件還有點懷疑(《新青年》二卷二號。其時國內好學深思的少年,如常乃德君,也說「說理紀事之文,必當以白話行之,但不可施于美術文耳」。見《新青年》二卷四號)。但他見了我的《文學改良芻議》之後,就完全贊成我的主張;他接著寫了一篇《文學革命論》(《新青年》二卷五號),正式在國內提出「文學革命」的旗幟。他說:

  文學革命之氣運,醞釀已非一日。其首舉義旗之急先鋒則為吾友胡適。余甘冒全國學究之敵,高張「文學革命軍」之大旗,以為吾友之聲援。旗上大書特書吾革命三大主義:

  曰: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
  曰: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
  曰: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瞭的,通俗的社會文學。

  獨秀之外,最初贊成我的主張的,有北京大學教授錢玄同先生(《新青年》二卷六號通信;又三卷一號通信)。此後文學革命的運動就從美國幾個留學生的課餘討論,變成國內文人學者的討論了。

  《文學改良芻議》是一九一七年一月出版的,我在一九一七年四月九日還寫了一封長信給陳獨秀先生,信內說:

  此事之是非,非一朝一夕所能定,亦非一二人所能定。甚願國中人士能平心靜氣與吾輩同力研究此問題。討論既熟,是非自明。吾輩已張革命之旗,雖不容退縮,然亦決不敢以吾輩所主張為必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獨秀在《新青年》(第三卷三號)上答我道:

  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餘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蓋以吾國文化倘已至文言一致地步,則以國語為文,達意狀物,豈非天經地義?尚有何種疑義必待討論乎?其必欲擯棄國語文學,而悍然以古文為正宗者,猶之清初曆家排斥西法,乾嘉疇人非難地球繞日之說,吾輩實無餘閒與之作此無謂之討論也。這樣武斷的態度,真是一個老革命黨的口氣。我們一年多的文學討論的結果,得著了這樣一個堅強的革命家做宣傳者,做推行者,不久就成為一個有力的大運動了。

  (《四十自述》的一章。二十二年十二月三日夜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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