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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上梁山(5)


  叔永來信也說:

  足下此次試驗之結果,乃完全失敗;蓋足下所作,白話則誠白話矣,韻則有韻矣,然卻不可謂之詩。蓋詩詞之為物,除有韻之外,必須有和諧之音調,審美之辭句,非如寶玉所雲「押韻就好」也。……(七月二十四夜)

  對於這一點,我當時頗不心服,曾有信替自己辯護,說我這首詩,當作一首Satire(嘲諷詩)看,並不算是失敗,但這種「戲臺裡喝彩」,實在大可不必。我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好笑。

  但這一首遊戲的白話詩,本身雖沒有多大價值,在我個人做白話詩的歷史上,可是很重要的。因為梅、任諸君的批評竟逼得我不能不努力試做白話詩了。覲莊的信上曾說:

  文章體裁不同。小說詞曲固可用白話,詩文則不可。叔永的信上也說:

  要之,白話自有白話用處(如作小說演說等),然不能用之於詩。這樣看來,白話文學在小說詞曲演說的幾方面,已得梅、任兩君的承認了,勤莊不承認白話可作詩與文,蘇永不承認白話可用來作詩。覲莊所謂「文」,自然是指《古文辭類纂》一類的書裡所謂「文」(近來有人叫做「美文」)。在這一點上,我毫不狐疑,因為我在幾年前曾做過許多白話的議論文,我深信白話文是不難成立的。現在我們的爭點,只在「白話是否可以做詩」的一個問題了。白話文學的作戰,十仗之中,已勝了七八仗。現在只剩一座詩的壁壘,還須用全力去搶奪。待到白話征服這個詩國時,白話文學的勝利就可說是十足的了,所以我當時打定主意,要作先鋒去打這座未投降的壁壘:就是要用全力去試做白話詩。

  叔永的長信上還有幾句話使我更感覺這種試驗的必要。他說:

  如凡白話皆可為詩,則吾國之京調高腔,何一非詩?……烏乎適之,吾人今日言文學革命,乃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非特文言白話之爭而已。……以足下高才有為,何為舍大道不由,而必旁逸斜出,植美卉於荊棘之中哉?……今日假定足下之文學革命成功,將令吾國作詩皆京調高腔,而陶謝李杜之流永不復見於神州,則足下之功又何如哉,心所謂危,不敢不告。……足下若見聽,則請從他方面講文學革命,勿徒以白話詩為事矣。……(七月二十四夜)

  這段話使我感覺他們都有一個根本上的誤解。梅、任諸君都贊成「文學革命」,他們都「誠見今日文學有不可不改革之處」。但他們贊成的文學革命,只是一種空蕩蕩的目的,沒有具體的計劃,也沒有下手的途徑。等到我提出了一個具體的方案(用白話做一切文學的工具),他們又都不贊成了。他們都說,文學革命決不是「文言白話之爭而已」。他們都說,文學革命應該有「他方面」,應該走「大道」。究竟那「他方面」是什麼方面呢?究竟那「大道」是什麼道呢?他們又都說不出來了;他們只知道決不是白話!

  我也知道光有白話算不得新文學,我也知道新文學必須有新思想和新精神。但是我認定了:無論如何,死文字決不能產生活文學。若要造一種活的文學,必須有活的工具。那已產生的白話小說詞曲,都可證明白話是最配做中國活文學的工具的。我們必須先把這個工具抬高起來,使他成為公認的中國文學工具,使他完全替代那半死的或全死的老工具。有了新工具,我們方才談得到新思想和新精神等等其他方面。

  這是我的方案。現在反對的幾位朋友已承認白話可以作小說戲曲了。他們還不承認白話可以作詩。這種懷疑,不僅是對於白話詩的局部懷疑,實在還是對於白話文學的根本懷疑。在他們的心裡,詩與文是正宗,小說戲曲還是旁門小道。他們不承認白話詩文,其實他們是不承認白話可作中國文學的唯一工具。所以我決心要用白話來征服詩的壁壘,這不但是試驗白話詩是否可能,這就是要證明白話可以做中國文學的一切門類的唯一工具。

  白話可以作詩,本來是毫無可疑的。杜甫、白居易、寒山、拾得、邵雍、王安石、陸遊的白話詩都可以舉來作證。詞曲裡的白話更多了。但何以我的朋友們還不能承認白話詩的可能呢?這有兩個原因:第一是因為白話詩確是不多,在那無數的古文詩裡,這兒那兒的幾首白話詩在數量上確是很少的。第二是因為舊日的詩人詞人只有偶然用白話做詩詞的,沒有用全力做白話詩詞的,更沒有自覺的做白話詩詞的。所以現在這個問題還不能光靠歷史材料的證明,還須等待我們用實地試驗來證明。

  所以我答叔永的信上說:

  總之,白話未嘗不可以入詩,但白話詩尚不多見耳。古之所少有,今日豈必不可多作乎?……

  白話之能不能作詩,此一問題全待吾輩解決。解決之法,不在乞憐古人,謂古之所無,今必不可有;而在吾輩實地試驗。一次「完全失敗」,何妨再來?若一次失敗,便「期期以為不可」,此豈「科學的精神」所許乎?……

  高腔京調未嘗不可成為第一流文學。……適以為但有第一流文人肯用高腔京調著作,便可使京調高腔成第一流文學。病在文人膽小不敢用之耳。元人作曲可以取仕宦,下之亦可謀生,故名士如高則誠、關漢卿之流皆肯作曲作雜劇。今之高腔京調皆不文不學之戲子為之,宜其不能佳矣。此則高腔京調之不幸也。……

  足下亦知今日受人崇拜之莎士比亞,即當時唱京調高腔者乎?……與莎氏並世之倍根著《論集》(Essays),有拉丁文英文兩種本子;書既出世,倍根自言,其他日不朽之名當賴拉丁文一本;而英文本則以供一般普通俗人之傳誦耳,不足輕重也。此可見當時之英文的文學,其地位皆與今日京腔高調不相上下。……吾絕對不認「京腔高調」與「陶謝李杜」為勢不兩立之物。今且用足下之文字以述吾夢想中之文學革命之目的,曰:

  (1)文學革命的手段,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敢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要令國中之陶、謝、李、杜皆用白話京調高腔作詩。

  (2)文學革命的目的,要令中國有許多白話京調高腔的陶、謝、李、杜,要令白話京調高腔之中產出幾許陶、謝、李、杜。

  (3)今日決用不著陶、謝、李、杜的陶、謝、李、杜。何也?時代不同也。

  (4)吾輩生於今日,與其作不能行遠不能普及的《五經》、兩漢、六朝、八家文字,不如作家喻戶曉的《水滸》、《西遊》文字。與其作似陶似謝似李似杜的詩,不如作不似陶不似謝不似李不似杜的白話詩。與其作一個「真詩」,走「大道」,學這個,學那個的陳伯嚴、鄭蘇盦,不如作一個實地試驗,「旁逸斜出」,「舍大道而弗由」的胡適。

  此四者,乃適夢想中文學革命之宣言書也。

  嗟夫,叔永,吾豈好立異以為高哉?徒以「心所謂是,不敢不為」。吾志決矣。吾自此以後,不更作文言詩詞。吾之《去國集》乃是吾絕筆的文言韻文也。……(七月二十六日)這是我第一次宣言不做文言的詩詞。過了幾天,我再答叔永道:

  古人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文字者,文學之器也。我私心以為文言決不足為吾國將來文學之利器。施耐庵、曹雪芹諸人已實地證明作小說之利器在於白話。今尚需人實地試驗白話是否可為韻文之利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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