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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上梁山(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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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紐約之後不久,綺色佳的朋友們遇著了一件小小的不幸事故,產生了一首詩,引起了一場大筆戰,竟把我逼上了決心試做白話詩的路上去。

  七月八日,任叔永同陳衡哲女士、梅覲莊、楊杏佛、唐擘黃在凱約嘉湖上搖船,近岸時船翻了,又遇著大雨。雖沒有傷人,大家的衣服都濕了,叔永做了一首四言的《泛湖即事》長詩,寄到紐約給我看。詩中有「言棹輕楫,以滌煩屙」;又有「猜謎賭勝,載笑載言」等等句子。恰好我是曾做《詩三百篇中「言」字解》的,看了「言棹輕楫」的句子,有點不舒服,所以我寫信給叔永說:

  ……再者,書中所用「言」字「載」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二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七月十六日)叔永不服,回信說:

  足下謂「言」字「載」字為死字,則不敢謂然。如足下意,豈因《詩經》中曾用此字,吾人今日所用字典便不當搜入耶?「載笑載言」固為「三千年前之語」,然可用以達我今日之情景,即為今日之語,而非「三千年前之死語」,此君我不同之點也。……(七月十七日)

  我的本意只是說「言」字「載」字在文法上的作用,在今日還未能確定,我們不可輕易亂用。我們應該鑄造今日的活語來「達我今日之情景」,不當亂用意義不確定的死字。蘇東坡用錯了「駕言」兩字,曾為章子厚所笑。這是我們應該引以為訓誡的。

  這一點本來不很重要,不料竟引起了梅覲莊出來打抱不平;他來信說:

  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諦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二十世紀之活字」。此種論調,因足下所恃為嘵嘵以提倡「新文學」者,迪又聞之素矣。夫文學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去陳言,固矣。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語白話代之之謂也。……足下以俗語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價值。因其向未經美術家之鍛煉,徒諉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者之口,曆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為創獲,異矣!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材智,教育,選擇,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傖夫皆足為詩人美術家矣。甚至非洲之黑蠻,南洋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矣。何足下之醉心於俗語白話如是耶?至於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舊之物也。……一字意義之變遷,必經數十或數百年而後成,又須經文學大家承認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足下乃視改革文學如是之易易乎?……

  ……總之,吾輩言文學革命,須謹慎以出之。尤須先精究吾國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須先用美術以鍛煉之。非僅以俗語白話代之,即可了事者也。(俗語白話亦有可用者,惟必須經美術家之鍛煉耳。)如足下言,乃以暴易暴耳,豈得謂之改良乎?……(七月十七日)

  覲莊有點動了氣,我要和他開開玩笑,所以做了一首一千多字的白話遊戲詩回答他。開篇就是描摹老梅生氣的神氣:

  「人閑天又涼」,老梅上戰場。
  拍桌罵胡適,說話太荒唐!
  說什麼「中國有活文學」!
  說什麼「須用白話做文章」!
  文字哪有死活!白話俗不可當!

  ……第二段中有這樣的話:

  老梅牢騷發了,老胡呵呵大笑。
  且請平心靜氣,這是什麼論調!
  文字沒有古今,卻有死活可道。
  古人叫做「欲」,今人叫做「要」。
  古人叫做「至」,今人叫做「到」。
  古人叫做「溺」,今人叫做「尿」。
  本來同是一字,聲音少許變了。
  並無雅俗可言,何必紛紛胡鬧?
  至於古人叫「字」,今人叫「號」;
  古人懸樑,今人上吊:
  古名雖未必不佳,今名又何嘗不妙?
  至於古人乘輿,今人坐轎;
  古人加冠束幘,今人但知戴帽:
  這都是古所沒有,而後人所創造。
  若必叫帽作巾,叫轎作輿,
  豈非張冠李戴,認虎作豹?

  ……第四段專答他說的「白話須鍛煉」的意思:

  今我苦口嘵舌,算來欲是如何?
  正要求今日的文學大家,
  把那些活潑潑的白話,
  拿來鍛煉,拿來琢磨,
  拿來作文演說,作曲作歌:
  出幾個白話的囂俄,
  和幾個白話的東坡,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那不是「活文學」是什麼?

  ……

  這首「打油詩」是七月二十二日做的,一半是少年朋友的遊戲,一半是我有意試做白話的韻文。但梅、任兩位都大不以為然。覲莊來信大罵我,他說:

  讀大作如兒時聽「蓮花落」,真所謂革盡古今中外詩人之命者!足下誠豪健哉!……(七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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