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四十自述 | 上頁 下頁 |
五、我怎樣到外國去(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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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中國公學的吳淞新校舍已開始建築了,但學生很少。內地來的學生,到了上海,知道了兩個中國公學的爭持,大都表同情於新公學,所以新公學的學生總比老公學多。例如張奚若(原名耘)等一些陝西學生,到了上海,趕不上招考時期,他們寧可在新公學附近租屋補習,卻不肯去老公學報名。所以「中國新公學」的招牌一天不去,「中國公學」是一天不得安穩發展的,老公學的職員萬不料我們能支持這麼久。他們也知道我們派出去各省募捐的代表,如朱紱華,朱經農,薛傳斌等,都有有力的介紹,也許有大規模的官款補助的可能。新公學募款若成功,這個對峙的局面更不容易打消了。 老公學的三幹事之中,張邦傑先生(俊生)當風潮起時在外省募款未歸;他回校後極力主張調停,收回退學的學生。不幸張先生因建築吳淞校舍,積勞成病,不及見兩校的合併就死了。新公學董事長李平書先生因新校經濟不易維持,也贊成調停合併。調停的條件大致是:凡新公學的學生願意回去的,都可回去;新公學的功課成績全部承認;新公學所有虧欠的債務,一律由老公學擔負清償。新公學一年之中虧欠已在一萬元以上,捐款究竟只是一種不能救急的希望;職員都是少年人,犧牲了自己的學業來辦學堂,究竟不能持久。所以到了己酉(一九〇九)十月,新公學接受了調停的條件,決議解散:願回舊校者,自由回去。 我有題新校合影的五律二首,七律一首,可以紀念我們在那時候的感情,所以我抄在這裡: 十月題新校合影時公學將解散 無奈秋風起, 艱難又一年。 顛危俱有責, 成敗豈由天? 黯黯愁茲別, 悠悠祝汝賢。 不堪回首處, 滄海已桑田。 此地一為別, 依依無限情。 淒涼看日落, 蕭瑟聽風鳴。 應有天涯感, 無忘城下盟! 相攜入圖畫, 萬慮苦相縈。 十月再題新校教員合影 也知胡越同舟誼, 無奈驚濤動地來。 江上飛鳥猶繞樹, 尊前殘蠟已成灰。 曇花幻想空餘恨, 鴻爪遺痕亦可哀。 莫笑勞勞作芻狗, 且論臭味到岑苔。 這都算不得詩,但「應有天涯感,無忘城下盟」兩句確是當時的心理。合併之後,有許多同學都不肯回老公學去,也是如此。這一年的經驗,為一個理想而奮鬥,為一個團體而犧牲,為共同生命而合作,這些都在我們一百六十多人的精神上留下磨不去的影子。二十年來,無人寫這一段歷史,所以我寫這幾千字,給我的一班老同學留一點「鴻爪遺痕」。這一段是去年(一九三一)夏間寫的,寫成之後,我恐怕我的記載有不正確或不公平的地方,所以把原稿送給王敬芳先生(摶沙),請他批評修改。他是我們攻擊的幹事之一,是當日風潮的一個主要目標。 但事隔二十多年,我們都可以用比較客觀的眼光來回看當年的舊事了。他看了之後,寫了一封幾千字的長信給我,承認我的話「說的非常心平氣和,且設身處地的委曲體諒,令我極端佩服」,又指出一些與當日事實不符的地方。他指出的錯誤,我都改正了。所以這一段小史,雖是二十多年後追記的,應該沒有多大的錯誤。我感謝王先生的修正,並且盼望我的老同學朱經農、羅君毅諸先生也給我同樣的修正。 王先生在他的長信裡說了幾句很感慨的話,我認為很值得附錄在此。他說:「我是當初反對取締規則最力的人,但是今日要問我取締規則到底對於中國學生有多大害處,我實在答應不出來。你是當時反對公學最力的人,看你這篇文章,今昔觀察也就不同的多了。我想青年人往往因感情的衝動,理智便被壓抑了。中國學校的風潮,大多數是由於這種原因。學校中少一分風潮,便多一分成就。盼望你注意矯正這種流弊。」我是贊成這話的,但是我要補充一句:學校的風潮不完全由於青年人的理智被感情壓抑了,其中往往是因為中年人和青年人同樣的失去了運用理智的能力。專責備青年人是不公允的。中國公學最近幾次的風潮都是好例子。 廿一.九.廿七。 少年人的理想主義受打擊之後,反動往往是很激烈的。在戊申己酉(一九〇八~一九〇九)兩年之中,我的家事敗壞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己酉年,大哥和二哥回家,主張分析家產;我寫信回家,說我現在已能自立了,不要家中的產業。其實家中本沒有什麼產業可分,分開時,兄弟們每人不過得著幾畝田,半所屋而已。那一年之中,我母親最心愛的一個妹子和一個弟弟先後死了,她自己也病倒了,我在新公學解散之後,得了兩三百元的欠薪,前途茫茫,毫無把握,那敢回家去?只好寄居在上海,想尋一件可以吃飯養家的事。在那個憂愁煩悶的時候,又遇著一班浪漫的朋友,我就跟著他們墮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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