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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我怎樣到外國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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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戊申(一九〇八)九月間,中國公學鬧出了一次大風潮,結果是大多數學生退學出來,另組織一個中國新公學。這一次的風潮為的是一個憲法的問題。

  中國公學在最初的時代,純然是一個共和國家,評議部為最高立法機關,執行部的幹事即由公選產生出來。不幸這種共和制度實行了九個月(丙午二月至十一月),就修改了。修改的原因,約有幾種:一是因為發起的留日學生逐漸減少,而新招來的學生逐漸加多,已不是當初發起時學生與辦事人完全不分界限的情形了。二是因為社會和政府對於這種共和制度都很疑忌。三是因為公學既無校舍,又無基金,有請求官款補助的必要,所以不能不避免外界對於公學內部的疑忌。

  為了這種種原因,公學的辦事人就在丙午(一九〇六)年的冬天,請了鄭孝胥、張謇、熊希齡等幾十人作中國公學的董事,修改章程,於是學生主體的制度就變成了董事會主體的制度。董事會根據新章程,公舉鄭孝胥為監督。一年後,鄭孝胥辭職,董事會又舉夏敬觀為監督。這兩位都是有名的詩人,他們都不常到學校,所以我們也不大覺得監督制的可畏。

  可是在董事會與監督之下,公學的幹事就不能由同學公選了。評議部是新章所沒有的。選舉的幹事改為學校聘任的教務長,庶務長,齋務長了。這幾位辦事人,外面要四出募捐,裡面要擔負維持學校的責任,自然感覺他們的地位有穩定的必要。況且前面已說過,校章的修改也不是完全沒有理由的。但我們少年人可不能那樣想。中國公學的校章上明明載著「非經全體三分之二承認,不得修改」。

  這是我們的憲法上載著的唯一的修正方法。三位幹事私自修改校章,是非法的。評議部的取消也是非法的。這裡面也還有個人的問題。當家日子久了,總難免「貓狗皆嫌」。何況同學之中有許多本是幹事諸君的舊日同輩的朋友呢?在校上課的同學自然在學業上日日有長進,而幹事諸君辦事久了,學問上沒有進境,卻當著教務長一類的學術任務,自然有時難免受舊同學的輕視。法的問題和這種人的問題混合在一塊,風潮就不容易避免了。

  代議制的評議部取消之後,全體同學就組織了一個「校友會」,其實就等於今日各校的學生會。校友會和三幹事爭了幾個月,幹事答應了校章可由全體學生修改。又費了幾個月的時間,校友會把許多修正案整理成一個草案,又開了幾次會,才議定了一本校章。一年多的爭執,經過了多少度的磋商,新監督夏先生與幹事諸君均不肯承認這新改的校章。

  到了戊申(一九〇八)九月初三日,校友會開大會報告校章交涉的經過,會尚未散,監督忽出佈告,完全否認學生有訂改校章之權,這竟是完全取消幹事承認全體修改校章的佈告了。接著又出了兩道佈告,一道說「集會演說,學堂懸為厲禁……校友會以後不准再行開會」。一道說學生代表朱經、朱紱華「倡首煽眾,私發傳單,侮辱職員,要挾發佈所自改印章程,屢誡不悛,純用意氣,實屬有意破壞公學。照章應即斥退,限一日內搬移出校」。

  初四日,全體學生簽名停課,在操場上開大會。下午幹事又出佈告,開除學生羅君毅,周烈忠,文之孝等七人,並且說「如仍附從停課,即當將停課學生全行解散,另行組織。」初五日,教員出來調停,想請董事會出來挽救。但董事會不肯開會。初七日學生大會遂決議籌備萬一學校解散後的辦法。

  初八日董事陳三立先生出來調停,但全校人心已到了很激昂的程度,不容易挽回了。初九日,校中佈告:「今定於星期日暫停膳食。所有被脅諸生可先行退出校外,暫住數日。准於今日午後一時起,在寰球中國學生會發給旅膳費。俟本公學將此案辦結後,再行佈告來校上課。」

  這樣的壓迫手段激起了校中絕大多數同學的公憤。他們決定退學,遂推舉幹事籌備另創新校的事。退學的那一天,秋雨淋漓,大家冒雨搬到愛爾近路慶祥裡新租的校舍裡。廚房雖然尋來了一家,飯廳上桌凳都不夠,碗碟也不夠。大家都知道這是我們自己創立的學校,所以不但不叫苦,還要各自掏腰包,捐出錢來作學校的開辦費。有些學生把綢衣,金表,都拿去當了錢來捐給學堂做開辦費。

  十天之內,新學校籌備完成了,居然聘教員,排功課,正式開課了。校名定為「中國新公學」;學生有一百六七十人。在這風潮之中,最初的一年因為我是新學生,又因為我告了長時期的病假,所以沒有參與同學和幹事的爭執;到了風潮正激烈的時期,我被舉為大會書記,許多記錄和宣言都是我做的,雖然不在被開除之列,也在退學之中。朱經,李琴鶴,羅君毅被舉作幹事。有許多舊教員都肯來擔任教課。學校雖然得著社會上一部分人的同情,捐款究竟很少,經費很感覺困難。李琴鶴君擔任教務幹事,有一天他邀我到他房裡談話,他要我擔任低級各班的英文,每星期教課三十點鐘,月薪八十元;但他聲明,自家同學作教員,薪俸是不能全領的,總得欠著一部分。

  我這時候還不滿十七歲,雖然換了三個學堂,始終沒有得著一張畢業證書。我若繼續上課,明年可以畢業了。但我那時確有不能繼續求學的情形。我家本沒有錢。父親死後,只剩幾千兩的存款,存在同鄉店裡生息,一家人全靠這一點出息過日子。後來存款的店家倒賬了,分攤起來,我家分得一點小店業。我的二哥是個有才幹的人,他往來漢口、上海兩處,把這點小店業變來變去,又靠他的同學朋友把他們的積蓄寄存在他的店裡,所以他能在幾年之中合夥撐起一個規模較大的瑞興泰茶葉店。但近幾年中,他的性情變了,一個拘謹的人變成了放浪的人;他的費用變大了,精力又不能貫注到店事,店中所托的人又不很可靠,所以店業一年不如一年。

  後來我家的虧空太大了,上海的店業不能不讓給債權人。當戊申的下半年,我家只剩漢口一所無利可圖的酒棧(兩儀棧)了。這幾個月以來,我沒有錢住宿舍,就寄居在《競業旬報》社裡(也在慶祥裡)。從七月起,我擔任《旬報》的編輯,每出一期報,社中送我十塊錢的編輯費。住宿和飯食都歸社中擔負。我家中還有母親,眼前就得要我寄錢贍養了。母親也知道家中破產就在眼前,所以寄信來要我今年回家去把婚事辦了。我斬釘截鐵的阻止了這件事,名義上是說求學要緊,其實是我知道家中沒有餘錢給我辦婚事,我也沒有錢養家。

  正在這個時候,李琴鶴君來勸我在新公學作教員。我想了一會,就答應了。從此以後,我每天教六點鐘的英文,還要改作文卷子。十七八歲的少年人,精力正強,所以還能夠勉強支持下去,直教到第二年(一九〇九)冬天中國新公學解散時為止。

  以學問論,我那時怎配教英文?但我是個肯負責任的人,肯下苦功去預備功課,所以這一年之中還不曾有受窘的時候,我教的兩班後來居然出了幾個有名的人物:饒毓泰(樹人),楊銓(杏佛),嚴莊(敬齋),都做過我的英文學生。後來我還在校外收了幾個英文學生,其中有一個就是張奚若。可惜他們後來都不是專習英國文學;不然,我可真「抖」了。

  《競業旬報》停刊之後,我搬進新公學去住。這一年的教書生活雖然很苦,於我自己卻有很大的益處。我在中國公學兩年,受姚康侯和王雲五兩先生的影響很大,他們都最注重文法上的分析,所以我那時雖不大能說英國話,卻喜歡分析文法的結構,尤其喜歡拿中國文法來做比較。現在做了英文教師,我更不能不把字字句句的文法弄的清楚。所以這一年之中,我雖沒有多讀英國文學書,卻在文法方面得著很好的練習。

  中國新公學在最困苦的情形之下支持了一年多,這段歷史是很悲壯的。那時候的學堂多不講究圖書儀器的設備,只求做到教員好,功課緊,管理嚴,就算好學堂了。新公學的同學因為要爭一口氣,所以成績很好,管理也不算壞。但經費實在太窮,教員只能拿一部分的薪俸,幹事處常常受收房捐和收巡捕捐的人的惡氣;往往因為學校不能付房捐和巡捕捐,同學們大家湊出錢來,借給幹事處。有一次幹事朱經農君(即朱經)感覺學校經費困難已到了絕地,他憂愁過度,神經錯亂,出門亂走,走到了徐家匯的一條小河邊,跳下河去,幸遇人救起,不曾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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