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四十自述 | 上頁 下頁
四、在上海(二)(4)


  3

  我進中國公學不到半年,就得了腳氣病,不能不告假醫病。我住在上海南市瑞興泰茶葉店裡養病,偶然翻讀吳汝綸選的一種古文讀本,其中第四冊全是古詩歌。這是我第一次讀古體詩歌,我忽然感覺很大的興趣。病中每天讀熟幾首。不久就把這一冊古詩讀完了。我小時曾讀一本律詩,毫不覺得很大興味;這回看了這些樂府歌辭和五七言詩歌,才知道詩歌原來是這樣自由的,才知道做詩原來不必先學對仗。我背熟的第一首詩是《木蘭辭》,第二首是《飲馬長城窟行》,第三是《古詩十九首》,一路下去,直到陶潛、杜甫,我都喜歡讀,讀完了吳汝綸的選本,我又在二哥的藏書裡尋得了《陶淵明集》和《白香山詩選》,後來又買了一部《杜詩鏡詮》。這時代我專讀古體歌行,不肯再讀律詩;偶然也讀一些五七言絕句。

  有一天,我回學堂去,路過《競業旬報》社,我進去看傅君劍,他說不久就要回湖南去了。我回到了宿舍,寫了一首送別詩,自己帶給君劍,問他像不像詩。這詩我記不得了,只記得開端是「我以何因緣,得交傅君劍」。君劍很誇獎我的送別詩,但我終有點不自信。過了一天,他送了一首《留別適之即和贈別之作》來,用日本卷箋寫好,我打開一看,真嚇了一跳。他詩中有「天下英雄君與我,文章知己友兼師」兩句,在我這剛滿十五歲的小孩子的眼裡,這真是受寵若驚了!「難道他是說謊話哄小孩子嗎?」我忍不住這樣想。君劍這幅詩箋,我趕快藏了,不敢給人看。然而他這兩句鼓勵小孩子的話可害苦我了!

  從此以後,我就發憤讀詩,想要做個詩人了。有時候,我在課堂上,先生在黑板上解高等代數的算式,我卻在斯密司的《大代數學》底下翻《詩韻合璧》,練習簿上寫的不是算式,是一首未完的紀遊詩。一兩年前我半夜裡偷點著蠟燭,伏在枕頭上演習代數問題,那種算學興趣現在都被做詩的新興趣趕跑了!我在病腳氣的幾個月之中發見了一個新世界,同時也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我從此走上了文學史學的路,後來幾次想矯正回來,想走到自然科學的路上去,但興趣已深,習慣已成,終無法挽回了。

  丁未正月(一九〇七)我游蘇州,三月與中國公學全體同學旅行到杭州,我都有詩紀遊。我那時全不知道「詩韻」是什麼,只依家鄉的方音,念起來同韻便算同韻,在西湖上寫了一首絕句,只押了兩個韻腳,楊千里先生看了大笑,說,一個字在「尤」韻,一個字在「蕭」韻。他替我改了兩句。意思全不是我的了。我才知道做詩要硬記《詩韻》,並且不妨犧牲詩的意思來遷就詩的韻腳。

  丁未五月,我因腳氣病又發了,遂回家鄉養病。(我們徽州人在上海得了腳氣病,必須趕緊回家鄉,行到錢塘江的上游,腳腫便漸漸退了。)我在家中住了兩個多月,母親很高興。從此以後,我十年不歸家(一九〇七~一九一七),那是母親和我都沒有料到的。那一次在家,和近仁叔相聚甚久,他很鼓勵我作詩。在家中和路上我都有詩。這時候我讀了不少白居易的詩,所以我這時期的詩,如在家鄉做的《棄父行》,很表現《長慶集》的影響。

  丁未以後我在學校裡頗有少年詩人之名,常常和同學們唱和。有一次我做了一首五言律詩,押了一個「赬」字韻,同學和教員和作的詩有十幾首之多。同學中如湯昭(保民),朱經(經農),任鴻雋(叔永),沈翼孫(燕謀)等,都能作詩;教員中如胡梓方先生,石一參先生等,也都愛提倡詩詞,梓方先生即是後來出名的詩人胡詩廬,這時候他教我們的英文,英文教員能做中國詩詞,這是當日中國公學的一種特色。還有一位英文教員姚康侯先生,是辜鴻銘先生的學生,也是很講究中國文學的。辜先生譯的《癡漢騎馬歌》,其實是姚康侯先生和幾位同們修改潤色的。姚先生在課堂上常教我們翻譯,從英文譯漢文,或從漢文譯英文。

  有時候,我們自己從讀本裡挑出愛讀的英文詩,邀幾個能詩的同學分頭翻譯成中國詩,拿去給姚先生和胡先生評改。姚先生常勸我們看辜鴻銘譯的《論語》,他說這是翻譯的模範。但五六年後,我得讀辜先生譯的《中庸》,感覺很大的失望。大概當時所謂翻譯,都側重自由的意譯,務必要「典雅」,而不妨變動原文的意義與文字。這種訓練也有他的用處,可以使學生時時想到中西文字異同之處。時時想某一句話應該怎樣翻譯,才可算「達」與「雅」。我記得我們試譯一首英文詩,中有Scarecrow一個字,我們大家想了幾天,想不出一個典雅的譯法。但是這種工夫,現在回想起來,不算是浪費了的。

  我初學做詩,不敢做律詩,因為我不曾學過對對子,覺得那是很難的事。戊申(一九〇八)以後,我偶然試做一兩首五言律詩來送朋友,覺得並不很難,後來我也常常做五七言律詩了。做慣律詩之後,我才明白這種體裁是似難而實易的把戲;不必有內容,不必有情緒,不必有意思,只要會變戲法,會搬運典故,會調音節,會對對子,就可以謅成一首律詩。

  這種體裁最宜於做沒有內容的應酬詩,無論是殿廷上應酬皇帝,或寄宿舍裡送別朋友,把頭搖幾搖,想出了中間兩聯,湊上一頭一尾,就是一首詩了;如果是限韻或和韻的詩,只消從韻腳上去著想,那就更容易了。大概律詩的體裁和步韻的方法所以不能廢除,正因為這都是最方便的戲法。我那時讀杜甫的五言律詩最多,所以我做的五律頗受他的影響。七言律詩,我覺得沒有一首能滿意的,所以我做了幾首之後就不做了。

  現在我把我在那時做的詩抄幾首在這裡,也算一個時期的紀念:

  秋日夢返故居(戊申八月)

  秋高風怒號,客子中懷亂。
  撫枕一太息,悠悠歸裡閈。
  入門拜慈母,母方撫孫玩。
  齊兒見叔來,牙牙似相喚。
  拜母複入室,諸嫂同炊爨。
  問答乃未已,舉頭日已旰。
  方期長聚首,豈複疑夢幻?
  年來歷世故,遭際多憂患。
  耿耿苦思家,聽人譏斥。

  (玩字原作弄,是誤用方音,前年改玩字。)

  軍人夢(譯Thomas Campbell's A Soldier's Dream)(戊申)

  笳聲銷歇暮雲沉,耿耿天河燦列星。
  戰士創痍橫滿地,倦者酣眠創者逝。
  枕戈藉草亦蘧然,時見芻人影搖曳。
  長夜沉沉夜未央,陶然入夢已三次。
  夢中忽自顧,身已離行伍,
  秋風拂襟袖,獨行殊踽踽,
  惟見日東出,迎我歸鄉土。
  縱橫阡陌間,盡是釣遊跡,
  時聞老農刈稻歌,又聽牛羊嗥山脊。
  歸來戚友咸燕集,誓言不復相離別。
  嬌兒數數親吾額,少婦情深自嗚咽。
  舉室爭言君已倦,幸得歸休免征戰。
  驚回好夢日熹微,夢魂渺渺成虛願。
  (芻人原作芻靈,今年改。)

  酒醒(己酉)

  酒能銷萬慮,巳分醉如泥。
  燭淚流幹後,更聲斷續時。
  醒來還苦憶,起坐一沉思。
  窗外東風峭,星光淡欲垂。

  女優陸菊芬演《紡棉花》(己酉)

  永夜親機杼,悠悠念遠人。
  朱弦纖指弄,一曲翠眉顰。
  滿座天涯客,無端旅思新。
  未應兒女語,爭奈不勝春!

  秋柳 有序(己酉)

  秋日適野,見萬木皆有衰意。而柳以弱質,際茲高秋,獨能迎風而舞,意態自如。豈老氏所謂能以弱者存耶?感而賦之。

  但見蕭颼萬木摧,尚作垂柳拂人來。
  西風莫笑長條弱,也向西風舞一回。
  (西風莫笑,原作「憑君漫說」,民國五年改。長條原作「柔條」,十八年改。)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