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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在上海(二)(3)


  在《無鬼叢話》的第三條裡,我還接著說:

  《王制》有之:「托于鬼神時日蔔筮以亂眾者,誅。」吾獨怪夫數千年來之掌治權者,之以濟世明道自期者,乃懵然不之注意,惑世誣民之學說得以大行,遂舉我神州民族投諸極黑暗之世界!嗟夫,吾昔謂「數千年來僅得許多膿包皇帝,混賬聖賢」,吾豈好詈人哉?吾豈好詈人哉?這裡很有「衛道」的臭味,但也可以表現我在不滿十七歲時的思想路子。《叢話》第四條說:

  吾嘗持無鬼之說,論者或咎餘,謂舉一切地獄因果之說而摧陷之,使人人敢於為惡,殊悖先王神道設教之旨。此言餘不能受也。今日地獄因果之說盛行,而惡人益多,民德日落,神道設教之成效果何如者!且處茲思想競爭時代,不去此種種魔障,思想又烏從而生耶?這種誇大的口氣,出於一個十七歲孩子的筆下,未免叫人讀了冷笑。但我現在回看我在那時代的見解,總算是自己獨立想過幾年的結果,比起現今一班在幾個抽象名詞裡翻筋斗的少年人們,我還不感覺慚愧。

  《競業旬報》上的一些文字,我早已完全忘記了。前年中國國民黨的中央宣傳部曾登報徵求全份的《競業旬報》,——大概他們不知道這裡面一大半的文字是胡適做的,——似乎也沒有效果。我靠幾個老朋友的幫忙,搜求了幾年,至今還不曾湊成全份。今年回頭看看這些文字,真有如同隔世之感。但我很詫異的是有一些思想後來成為我的重要的出發點的,在那十七八歲的時期已有了很明白的傾向了,例如我在《旬報》第三十六期上發表一篇《苟且》,痛論隨便省事不肯徹底思想的毛病,說「苟且」二字是中國歷史上的一場大瘟疫,把幾千年的民族精神都瘟死了。我在《真如島》小說第十一回(《旬報》三十七期)論扶乩的迷信,也說:

  程正翁,你想罷。別說沒有鬼神,即使有鬼神,那關帝呂祖何等尊嚴,豈肯聽那一二張符訣的號召?這種道理總算淺極了,稍微想一想,便可懂得。只可憐我們中國人總不肯想,只曉得隨波逐流,隨聲附和。國民愚到這步田地,照我的眼光看來,這都是不肯思想之故。所以宋朝大儒程伊川說「學原於思」,這區區四個字簡直是千古至言。——鄭先生說到這裡,回過頭來,對翼華翼璜道:程子這句話,你們都可寫作座右銘。「學原於思」一句話是我在澄衷學堂讀朱子《近思錄》時注意到的。我後來的思想走上了赫胥黎和杜威的路上去,也正是因為我從十幾歲時就那樣十分看重思想的方法了。

  又如那時代我在李莘伯辦的《安徽白話報》上發表的一篇《論承繼之不近人情》(轉載在《旬報》廿九期),我不但反對承繼兒子,並且根本疑問「為什麼一定要兒子」?此文的末尾有一段說:

  我如今要薦一個極孝順永遠孝順的兒子給我們中國四萬萬同胞。這個兒子是誰呢?便是「社會」。……

  你看那些英雄豪傑仁人義士的名譽:萬古流傳,永不湮沒;全社會都崇拜他們,紀念他們;無論他們有子孫沒有子孫,我們紀念著他們,總不少減;也只為他們有功於社會,所以社會永遠感謝他們,紀念他們。阿噲噲,這些英雄豪傑仁人義士的孝子賢孫多極了,多極了!……一個人能做許多有益於大眾有功於大眾的事業,便可以把全社會都成了他的孝子賢孫。列位要記得:兒子孫子,親生的,承繼的,都靠不住。只有我所薦的孝子順孫是萬無一失的。這些意思,最初起於我小時看見我的三哥出繼珍伯父家的痛苦情形,是從一個真問題上慢慢想出來的一些結論。這一點種子,在四五年後,我因讀培根(Bacon)的論文有點感觸,在日記裡寫成我的「無後主義」。在十年以後,又因為我母親之死引起了一些感想,我才寫成《不朽:我的宗教》一文,發揮「社會不朽」的思想。

  這幾十期的《競業旬報》,不但給了我一個發表思想和整理思想的機會,還給了我一年多作白話文的訓練。清朝末年出了不少的白話報,如《中國白話報》,《杭州白話報》,《安徽俗話報》,《寧波白話報》,《潮州白話報》,都沒有長久的壽命。光緒宣統之間,範鴻仙等辦《國民白話日報》,李莘伯辦《安徽白話報》,都有我的文字,但這兩個報都只有幾個月的壽命。《競業旬報》出到四十期,要算最長壽的白話報了。

  我從第一期投稿起,直到他停辦時止,中間不過有短時期沒有我的文字。和《競業旬報》有編輯關係的人,如傅君劍,如張丹斧,如葉德爭,都沒有我的長久關係,也沒有我的長期訓練。我不知道我那幾十篇文字在當時有什麼影響,但我知道這一年多的訓練給了我自己絕大的好處,白話文從此成了我的一種工具。七八年之後,這件工具使我能夠在中國文學革命的運動裡做了一個開路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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