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胡適 > 四十自述 | 上頁 下頁 |
四、在上海(二)(2) |
|
2 我第一學期住的房間裡有好幾位同學都是江西萍鄉和湖南醴陵人,他們是鄰縣人,說的話我聽不大懂。但不到一個月,我們很相熟了。他們都是二三十歲的人了;有一位鐘文恢(號古愚)已有鬍子,人叫他做鐘鬍子。他告訴我,他們現在組織了一個學會,叫做競業學會,目的是「對於社會,競與改良;對於個人,爭自濯磨」,所以定了這個名字。他介紹我進這個會,我答應了。鐘君是會長,他帶我到會所裡去,給我介紹了一些人。會所在校外北四川路厚福裡。會中住的人大概多是革命黨。有個楊卓林,還有個廖德璠,後來是都因謀革命被殺的。會中辦事最熱心的人,鐘君之外,有謝寅傑和丁洪海兩君,他兩人維持會務最久。 競業學會的第一件事業就是創辦一個白話的旬報,就叫做《競業旬報》。他們請了一位傅君劍先生(號鈍根)來做編輯。《旬報》的宗旨,傅君說,共有四項:一振興教育,二提倡民氣,三改良社會,四主張自治。其實這都是門面語,骨子裡是要鼓吹革命。他們的意思是要「傳佈于小學校之青年國民」,所以決定用白話文。胡梓方先生(後來的詩人胡詩廬)作《發刊辭》,其中有一段說: 今世號通人者,務為艱深之文,陳過高之義,以為士大夫勸,而獨不為彼什伯千萬倍裡巷鄉閭之子計,則是智益智,愚益愚,智日少,愚日多也。顧可為治乎哉?又有一位會員署名「大武」作文《論學官話的好處》,說: 諸位呀,要救中國,先要聯合中國的人心,要聯合中國的人心,先要統一中國的言語。……但現在中國的語言也不知有多少種,如何叫他們合而為一呢?……除了通用官話,更別無法子了。但是官話的種類也很不少,有南方官話,北方官話,有北京官話。現在中國全國通行官話,只須摹仿北京官話,自成一種普通國語哩。 這班人都到過日本,又多數是中國公學的學生,所以都感覺「普通國語」的需要。「國語」一個目標,屢見於《競業旬報》的第一期,可算是提倡最早的了。 《競業旬報》第一期是丙午年(一九〇六)九月十一日出版的。同住的鐘君看見我常看小說,又能作古文,就勸我為《旬報》作白話文。第一期裡有我的一篇通俗「地理學」,署名「期自勝生」。那時候我正讀《老子》,愛上了「自勝自強」一句話,所以取了個別號叫希強,又自稱「期自勝生」。這篇文字是我的第一篇白話文字,所以我抄其中說「地球是圓的」一段在這裡做一個紀念: 譬如一個人立在海邊,遠遠的望這來往的船隻。那來的船呢,一定是先看見他的桅杆頂,以後方能夠看見他的風帆,他的船身一定在最後方可看見。那去的船呢,卻恰恰與來的相反,他的船身一定先看不見,然後看不見他的風帆,直到後來方才看不見他的桅杆頂。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那地是圓的,所以來的船在那地的低處慢慢行上來,我們看去自然先看見那桅杆頂了。那去的船也是這個道理,不過同這個相反罷了。……諸君們如再不相信,可捉一隻蒼蠅擺在一隻蘋果上,叫他從下面爬到上面來,可不是先看見他的頭然後再看見他的腳麼?……這段文字已充分表現出我的文章的長處與短處了。我的長處是明白清楚,短處是淺顯。這時候我還不滿十五歲。二十五年來,我抱定一個宗旨,做文字必須要叫人懂得,所以我從來不怕人笑我的文字淺顯。 我做了一個月的白話文,膽子大起來了。忽然決心做一部長篇的章回小說。小說的題目叫做《真如島》,用意是「破除迷信,開通民智」。我擬了四十回的回目,便開始寫下去了。第一回就在《旬報》第三期上發表(丙午十月初一日),回目是: 虞善仁疑心致疾 孫紹武正論祛迷 這小說的開場一段是: 話說江西廣信府貴溪縣城外有一個熱鬧的市鎮叫做神權鎮,鎮上有一條街叫福兒街。這街盡頭的地方有一所高大的房子。有一天下午的時候,這屋的樓上有二人在那裡說話。一個是一位老人,年紀大約五十以外的光景,鬢髮已經有些花白了,躺在一張床上,把頭靠近床沿,身上蓋了一條厚被,面上甚是消瘦,好像是重病的模樣。一個是一位十八九歲的後生,生得儀容端整,氣概軒昂,坐在床前一隻椅子上,聽那個老人說話……我小時最痛恨道教,所以這部小說的開場就放在張天師的家鄉。但我實在不知道貴溪縣的地理風俗。所以不久我就把書中的主人翁孫紹武搬到我們徽州去了。 《競業旬報》出到第十期,便停辦了。我的小說續到第六回,也停止了。直到戊申年(一九〇八)三月十一日,《旬報》復活,第十一期才出世。但傅君劍已不來了,編輯無人負責,我也不大高興投稿了。到了戊申七月,《旬報》第二十四期以下就歸我編輯。從第二十四期到第三十八期,我做了不少的文字,有時候全期的文字,從論說到時聞,差不多都是我做的。《真如島》也從第二十四期上續作下去,續到第十一回,《旬報》停刊了,我的小說也從此停止了。這時期我改用了「鐵兒」的筆名。 這幾十期的《競業旬報》給了我一個絕好的自由發表思想的機會,使我可以把在家鄉和在學校得著的一點點知識和見解,整理一番,用明白清楚的文字敘述出來。《旬報》的辦事人從來沒有干涉我的言論,所以我能充分發揮我的思想,尤其是我對於宗教迷信的思想。例如《真如島》小說第八回裡,孫紹武這樣討論「因果」的問題: 這「因果」二字,很難說的。從前有人說,「譬如窗外這一樹花兒,枝枝朵朵都是一樣,何曾有什麼好歹善惡的分別?不多一會,起了一陣狂風,把一樹花吹一個『花落花飛飛滿天』,那許多花朵,有的吹上簾櫳,落在錦茵之上;有的吹出牆外,落在糞溷之中。這落花的好歹不同,難道好說是這幾枝花的善惡報應不成?」這話很是,但是我的意思卻還不止此。大約這因果二字是有的。有了一個因,必收一個果。譬如吃飯自然會飽,吃酒自然會醉。有了吃飯吃酒兩件原因,自然會生出醉飽兩個結果來。但是吃飯是飯的作用生出飽來,種瓜是瓜的作用生出新瓜來。 其中並沒有什麼人為之主宰。如果有什麼人為主宰,什麼上帝哪,菩薩哪,既能罰惡人于既作孽之後,為什麼不能禁之於未作孽之前呢?……「天」要是真有這麼大的能力,何不把天下的人個個都成了善人呢?……「天」即生了惡人,讓他在世間作惡,後來又叫他受許多報應,這可不是書上說的「出爾反爾」麼?……總而言之,「天」既不能使人不作惡,便不能罰那惡人……落花一段引的是範縝的話(看本書第二章),後半是我自己的議論。這是很不遲疑的無神論。 這時候我另在《旬報》上發表了一些「無鬼叢話」,第一條就引司馬溫公「形既朽滅,神亦飄飄,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的話,和範縝「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的話(參看第二章)。第二條引蘇東坡的詩「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順風來者怨。若使人人禱輒遂,造物應須日千變」。第三條痛駡《西遊記》和《封神榜》,其中有這樣的話: 夫士君子處頹敝之世,不能摩頂放踵敝口焦舌以挽滔滔之狂瀾,曷若隱遁窮邃,與木石終其身!更安忍隨波逐流,阿諛取容於當世,用自私利其身?(本條前面說《封神榜》的作者把書稿送給他的女兒作嫁資,其婿果然因此發財。所以此處有「自私利」的話。)天壤間果有鬼神者,則地獄之設正為此輩!此其人更安有著書資格耶!(《叢話》原是用文言作的。)這是戊申(一九〇八)年八月發表的。誰也夢想不到說這話的小孩子在十五年後(一九二三)居然很熱心的替《西遊記》作兩萬字的考證!如果他有好材料,也許他將來還替《封神榜》作考證哩!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