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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胡適 > 四十自述 | 上頁 下頁
四、在上海(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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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公學是因為光緒乙巳年(一九〇五)日本文部省頒佈取締中國留學生規則,我國的留日學生認為侮辱中國,其中一部分憤慨回國的人在上海創辦的。當風潮最烈的時候,湖南陳天華投海自殺,勉勵國人努力救國,一時人心大震動,所以回國的很多。回國之後,大家主張在國內辦一個公立的大學。乙巳十二月中,十三省的代表全體會決議,定名為「中國公學」。次年(丙年,一九〇六)春天在上海新靶子路黃板橋北租屋開學。但這時候反對取締規則的風潮已漸漸鬆懈了,許多官費生多回去複學了。

  上海那時還是一個眼界很小的商埠,看見中國公學裡許多剪髮洋裝的少年人自己辦學堂,都認為奇怪的事。政府官吏疑心他們是革命黨,社會叫他們做怪物。所以贊助捐錢的人很少,學堂開門不到一個半月,就陷入了絕境。公學的幹事姚弘業先生(湖南益陽人)激於義憤,遂於三月十三日投江自殺,遺書幾千字,說,「我之死,為中國公學死也。」遺書發表之後,輿論都對他表敬意,社會受了一大震動,贊助的人稍多,公學才稍稍站得住。

  我也是當時讀了姚烈士的遺書大受感動的一個小孩子。夏天我去投考,監試的是總教習馬君武先生。國文題目是《言志》,我不記得說了一些什麼,後來君武先生告訴我,他看了我的卷子,拿去給譚心休,彭施滌先生傳觀,都說是為公學得了一個好學生。

  我搬進公學之後,見許多同學都是剪了辮子,穿著和服,拖著木屐的;又有一些是內地剛出來的老先生,戴著老花眼鏡,捧著水煙袋的。他們的年紀都比我大的多;我是做慣班長的人,到這裡才感覺我是個小孩子。不久我已感得公學的英文數學都很淺,我在甲班裡很不費氣力。那時候,中國教育界的科學程度太淺,中國公學至多不過可比現在的兩級中學程度,然而有好幾門功課都不能不請日本教員來教。如高等代數,解析幾何,博物學,最初都是日本人教授,由懂得日語的同學翻譯。

  甲班的同學有朱經農、李琴鶴等,都曾擔任翻譯。又有幾位同學還兼任學校的職員或教員,如但懋辛便是我們的體操教員。當時的同學和我年紀不相上下的,只有周烈忠,李駿,孫粹存,孫競存等幾個人。教員和年長的同學都把我們看作小弟弟,特別愛護我們,鼓勵我們。我和這一班年事稍長,閱歷較深的師友們往來,受他們的影響最大。我從小本來就沒有過小孩子的生活,現在天天和這班年長的人在一塊,更覺得自己不是個小孩子了。

  中國公學的教職員和同學之中,有不少的革命黨人。所以在這裡要看東京出版的《民報》,是最方便的。暑假年假中,許多同學把《民報》縫在枕頭裡帶回內地去傳觀。還有一些激烈的同學往往強迫有辮子的同學剪去辮子。但我在公學三年多,始終沒有人強迫我剪辮,也沒有人勸我加入同盟會。直到二十年後,但懋辛先生才告訴我,當時校裡的同盟會員曾商量過,大家都認為我將來可以做學問,他們要愛護我,所以不勸我參加革命的事。

  但在當時,他們有些活動也並不瞞我。有一晚十點鐘的時候,我快睡了,但君來找我,說,有個女學生從日本回國,替朋友帶了一隻手提小皮箱,江海關上要檢查,她說沒有鑰匙,海關上不放行。但君因為我可以說幾句英國話,要我到海關上去辦交涉。我知道箱子裡是危險的違禁品,就跟了他到海關碼頭,這時候已過十一點鐘,誰都不在了。我們只好怏怏回去。第二天,那位女學生也走了,箱子她丟在關上不要了。

  我們現在看見上海各學校都用國語講授,決不能想像二十年前的上海還完全是上海話的世界,各學校全用上海話教書。學生全得學上海話。中國公學是第一個用「普通話」教授的學校。學校裡的學生,四川、湖南、河南、廣東的人最多,其餘各省的人也差不多全有。大家都說「普通話」,教員也用「普通話」。江浙的教員,如宋耀如,王仙華,沈翔雲諸先生,在講堂上也都得勉強說官話。我初入學時,只會說徽州話和上海話;但在學校不久也就會說「普通話」了。我的同學中四川人最多;四川話清楚乾淨,我最愛學他,所以我說的普通話最近於四川話。二三年後,我到四川客棧(元記、厚記等)去看朋友,四川人只問,「貴府是川東?是川南?」他們都把我看作四川人了。

  中國公學創辦的時候,同學都是創辦人,職員都是同學中舉出來的,所以沒有職員和學生的界限。當初創辦的人都有革命思想,想在這學校裡試行一種民主政治的制度。姚弘業烈士遺書中所謂「以大公無我之心,行共和之法」,即是此意。全校的組織分為「執行」與「評議」兩部。執行部的職員(教務幹事,庶務幹事,齋務幹事)都是評議部舉出來的,有一定的任期,並且對於評議部要負責任。評議部是班長和室長組織成的,有監督和彈劾職員之權。評議部開會時,往往有激烈的辯論,有時直到點名熄燈時方才散會。評議員之中,最出名的是四川人龔從龍,口齒清楚,態度從容,是一個好議長。這種訓練是很有益的。我年紀太小,第一年不夠當評議員,有時在門外聽聽他們的辯論,不禁感覺我們在澄衷學堂的自治會真是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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