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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在上海(一)(3)


  我們現在看這個分段,也許不能滿意。(梁先生自己後來也不滿意,他在《清代學術概論》裡已不認近二百五十年為衰落時代了。)但在二十五年前,這是第一次用歷史眼光來整理中國舊學術思想,第一次給我們一個「學術史」的見解。所以我最愛讀這篇文章。不幸梁先生做了幾章之後,忽然停止了,使我大失所望。甲辰以後,我在《新民叢報》上見他續作此篇,我高興極了。

  但我讀了這篇長文,終感覺不少的失望。第一,他論「全盛時代」,說了幾萬字的諸論,卻把「本論」(論諸家學說之根據及其長短得失)全擱下了,只注了一個「缺」字。他後來只補作了「子墨子學說」一篇,其餘各家始終沒有補。第二,「佛學時代」一章的本論一節也全沒有做。第三,他把第六個時代(宋、元、明)整個擱起不提。這一部學術思想史中間缺了三個最要緊的部分,使我眼巴巴的望了幾年。我在那失望的時期,自己忽發野心,心想:「我將來若能替梁任公先生補作這幾章缺了的中國學術思想史,豈不是很光榮的事業?」我越想越高興,雖然不敢告訴人,卻真打定主意做這件事了。

  這一點野心就是我後來做《中國哲學史》的種子。我從那時候起,就留心讀周、秦諸子的書。我二哥勸我讀朱子的《近思錄》,這是我讀理學書的第一部。梁先生的《德育鑒》和《節本明儒學案》,也是這個時期出來的。這些書引我去讀宋、明理學書,但我讀的並不多,只讀了王守仁的《傳習錄》和《正義堂叢書》內的程、朱語錄。

  我在澄衷的第二年,發起各齋組織「自治會」。有一次,我在自治會演說,題目是《論性》。我駁孟子性善的主張,也不贊成荀子的性惡說,我承認王陽明的性「無善無惡,可善可惡」是對的。我那時正讀英文和《格致讀本》(The Science Readers),懂得了一點點最淺近的科學知識,就搬出來應用了!孟子曾說:

  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

  我說:孟子不懂得科學,——我們在那時候還叫做「格致」,——不知道水有保持水平的道理,又不知道地心吸力的道理。「水無有不下」,並非水性向下,而是地心吸力引他向下。吸力可以引他向下,高地的蓄水塔也可以使自來水管裡的水向上。水無上無下,只保持他的水平,卻又可上可下,正象人性本無善無惡,卻又可善可惡!

  我這篇性論很受同學的歡迎,我也很得意,以為我真用科學說明告子、王陽明的性論了。

  我在澄衷只住了一年半,但英文和算學的基礎都是在這裡打下的。澄衷的好處在於管理的嚴肅,考試的認真。還有一樁好處,就是學校辦事人真能注意到每個學生的功課和品行。白振民先生自己雖不教書,卻認得個個學生,時時叫學生去問話。因為考試的成績都有很詳細的記錄,故每個學生的能力都容易知道。天資高的學生,可以越級升兩班;中等的可以半年升一班;下等的不升班,不升班就等於降半年了。這種編制和管理,是很可以供現在辦中學的人參考的。

  我在西一齋做了班長,不免有時和學校辦事人衝突。有一次,為了班上一個同學被開除的事,我向白先生抗議無效,又寫了一封長信去抗議。白先生懸牌責備我,記我大過一次。我雖知道白先生很愛護我,但我當時心裡頗感覺不平,不願繼續在澄衷了。恰好夏間中國公學招考,有朋友勸我去考;考取之後,我就在暑假後(一九〇六)搬進中國公學去了。

  廿.三.十八,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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