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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從拜神到無神(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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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我正在溫習朱子的《小學》,念到了一段司馬溫公的家訓,其中有論地獄的話,說:

  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剉燒舂磨,亦無所施。……

  我重讀了這幾句話,忽然高興的直跳起來。《目連救母》,《玉曆鈔傳》等書裡的地獄慘狀,都呈現在我眼前,但我覺得都不怕了。放焰口的和尚陳設在祭壇上的十殿閻王的畫像,和十八層地獄的種種牛頭馬面用鋼叉把罪人叉上刀山,叉下油鍋,拋下奈何橋下去喂餓狗毒蛇,——這種種慘狀也都呈現在我眼前,但我現在覺得都不怕了。我再三念這句話:「形既朽滅,神亦飄散,雖有燒舂磨,亦無所施。」我心裡很高興,真像地藏王菩薩把錫杖一指,打開地獄門了。

  這件事我記不清在那一年了,大概在十一歲時。這時候,我已能夠自己看古文書了。禹臣先生教我看《綱鑒易知錄》,後來又教我改看《御批通鑒輯覽》。《易知錄》有句讀,故我不覺吃力。《通鑒輯覽》須我自己用朱筆點讀,故讀的很遲緩。有一次二哥從上海回來,見我看《御批通鑒輯覽》,他不贊成;他對禹臣先生說,不如看《資治通鑒》。於是我就點讀《資治通鑒》了。這是我研究中國史的第一步。我不久便很喜歡這一類的歷史書,並且感覺朝代帝王年號的難記,就想編一部《歷代帝王年號歌訣》!近仁叔很鼓勵我做此事,我真動手編這部七字句的歷史歌訣了。此稿已遺失了,我已不記得這件野心工作編到了那一朝代。但這也可算是我的「整理國故」的破土工作。可是誰也想不到司馬光的《資治通鑒》竟會大大的影響我的宗教信仰,竟會使我變成一個無神論者。

  有一天,我讀到《資治通鑒》第一百三十六卷,中有一段記范縝(齊梁時代人,死時約在西曆五一〇年)反對佛教的故事,說:

  縝著《神滅論》,以為「形者神之質,神者形之用也。神之於形,猶利之於刀。未聞刀沒而利存,豈容形亡而神在哉?」此論出,朝野喧嘩,難之,終不能屈。我先已讀司馬光論地獄的話了,所以我讀了這一段議論,覺得非常明白,非常有理。司馬光的話教我不信地獄,範縝的話使我更進一步,就走上了無鬼神的路。範縝用了一個譬喻,說形和神的關係就像刀子和刀口的鋒利一樣;沒有刀子,便沒有刀子的「快」了;那麼,沒有形體,還能有神魂嗎?這個譬喻是很淺顯的,恰恰合一個初開知識的小孩子的程度,所以我越想越覺得範縝說的有道理。司馬光引了這三十五個字的《神滅論》,居然把我腦子裡的無數鬼神都趕跑了。從此以後,我不知不覺的成了一個無鬼無神的人。

  我那時並不知道範縝的《神滅論》全文載在《梁書》(卷四八)裡,也不知道當時許多人駁他的文章保存在《弘明集》裡。我只讀了這三十五個字,就換了一個人。大概司馬光也受了範縝的影響,所以有「形既朽滅,神亦飄散」的議論;大概他感謝範縝,故他編《通鑒》時,硬把《神滅論》摘了最精彩的一段,插入他的不朽的歷史裡。他決想不到,八百年後這三十五個字竟感悟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竟影響了他一生的思想。

  《通鑒》又記述範縝和竟陵王蕭子良討論「因果」的事,這一段在我的思想上也發生了很大的影響。原文如下:

  子良篤好釋氏,招致名僧,講論佛法。道俗之盛,江左未有。或親為眾僧賦食行水,世頗以為失宰相體。

  范縝盛稱無佛。子良曰,「君不信因果,何得有富貴貧賤?」縝曰,「人生如樹花同發,隨風而散,或拂簾幌,墜茵席之上;或關籬牆,落糞溷之中。墜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複殊途,因果竟在何處?」子良無以難。這一段議論也只是一個譬喻,但我當時讀了只覺得他說的明白有理,就熟讀了記在心裡。我當時實在還不能瞭解範縝的議論的哲學意義。他主張一種「偶然論」,用來破壞佛教的果報輪回說。我小時聽慣了佛家果報輪回的教訓,最怕來世變豬變狗,忽然看見了範縝不信因果的譬喻,我心裡非常高興,膽子就大的多了。他和司馬光的神滅論教我不怕地獄;他的無因果論教我不怕輪回。我喜歡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我信服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教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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