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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從拜神到無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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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思想經過了這回解放之後,就不能虔誠拜神拜佛了。但我在我母親面前,還不敢公然說出不信鬼神的議論。她叫我上分祠裡去拜祖宗,或去燒香還願,我總不敢不去,滿心裡的不願意,我終不敢讓她知道。

  我十三歲的正月裡,我到大姊家去拜年,住了幾天,到十五日早晨,才和外甥硯香同回我家去看燈。他家的一個長工挑著新年糕餅等物事,跟著我們走。

  半路上到了中屯外婆家,我們進去歇腳,吃了點心,又繼續前進。中屯村口有個三門亭,供著幾個神像。我們走進亭子,我指著神像對硯香說,「這裡沒有人看見,我們來把這幾個爛泥菩薩拆下來拋到毛廁裡去,好嗎?」

  這樣突然主張毀壞神像,把我的外甥嚇住了。他雖然聽我說過無神無鬼的話,卻不曾想到我會在這路亭裡提議實行搗毀神像。他的長工忙勸阻我道:「舅,菩薩是不好得罪的。」我聽了這話,更不高興,偏要拾石子去擲神像。恰好村子裡有人下來了,硯香和那長工就把我勸走了。

  我們到了我家中,我母親煮面給我們吃,我剛吃了幾筷子,聽見門外鑼鼓響,便放下面,跑出去看舞獅子了。這一天來看燈的客多,家中人都忙著照料客人,誰也不來管我吃了多少面。我陪著客人出去玩,也就忘了肚子餓了。

  晚上陪客人吃飯,我也喝了一兩杯燒酒。酒到了餓肚子裡,有點作怪。晚飯後,我跑出大門外,被風一吹,我有點醉了,便喊道:「月亮,月亮,下來看燈!」別人家的孩子也跟著喊,「月亮,月亮,下來看燈!」

  門外的喊聲被屋裡人聽見了,我母親叫人來喚我回去。我怕她責怪,就跑出去了。來人追上去,我跑的更快。有人對我母親說,我今晚喝了燒酒,怕是醉了。我母親自己出來喚我,這時候我已被人追回來了。但跑多了,我真有點醉了,就和他們抵抗,不肯回家。母親抱住我,我仍喊著要月亮下來看燈。許多人圍攏來看,我仗著人多,嘴裡仍舊亂喊。母親把我拖進房裡,一群人擁進房來看。

  這時候,那位跟我們來的章家長工走到我母親身邊,低低的說:「外婆(他跟著我的外甥稱呼),舅今夜怕不是吃醉了罷?今天我們從中屯出來,路過三門亭,舅要把那幾個菩薩拖下來丟到毛廁裡去。他今夜嘴裡亂說話,怕是得罪了神道,神道怪下來了。」

  這幾句話,他低低的說,我靠在母親懷裡,全聽見了。我心裡正怕喝醉了酒,母親要責罰我;現在我聽了長工的話,忽然想出了一條妙計。我想:「我胡鬧,母親要打我;菩薩胡鬧,她不會責怪菩薩。」於是我就鬧的更凶,說了許多瘋話,好像真有鬼神附在我身上一樣!

  我母親著急了,叫硯香來問,硯香也說我日裡的確得罪了神道。母親就叫別人來抱住我,她自己去洗手焚香,向空中禱告三門亭的神道,說我年小無知,觸犯了神道,但求神道寬洪大量,不計較小孩的罪過,寬恕了我。我們將來一定親到三門亭去燒香還願。

  這時候,鄰舍都來看我,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有些婦子還提著「火筒」(徽州人冬天用瓦爐裝炭火,外面用篾絲作籃子,可以隨身攜帶,名為火筒),房間裡悶熱的很。我熱的臉都紅了,真有點像醉人。

  忽然門外有人來報信,說,「龍燈來了,龍燈來了!」男男女女都往外跑,都想趕到十字街口去等候看燈。一會兒,一屋子的人都散完了,只剩下我和母親兩個人。房裡的悶熱也消除了,我也疲倦了,就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母親許的願好象是靈應了。第二天,她教訓了我一場,說我不應該瞎說,更不應該在神道面前瞎說。但她不曾責罰我,我心裡高興,萬想不到我的責罰卻在一個月之後。

  過了一個月,母親同我上中屯外婆家去。她拿出錢來,在外婆家辦了豬頭供獻,備了香燭紙錢,她請我母舅領我到三門亭裡去謝神還願。我母舅是個虔誠的人,他恭恭敬敬的擺好供獻,點起香燭,陪著我跪拜謝神。我忍住笑,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心裡只怪我自己當日扯謊時不曾想到這樣比挨打還更難為情的責罰!

  直到我二十七歲回家時,我才敢對母親說那一年元宵節附在我身上胡鬧的不是三門亭的神道,只是我自己,母親也笑了。

  十九.十二.廿五,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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