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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文化之比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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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都是歷史的產兒,所以我們要瞭解現代各種文化,最好是與它們中古的歷史背景相比較,就更易於明瞭。東西文化之成敗,就是看它們能夠脫離中古時代那種傳統思想制度到什麼程度。照我以上各段所討論的,西方文化解脫中古文化之羈絆,可說是成功最大的;至於現代印度的文化,可說還是中古文化。在此兩極端之中,其他東方各文化,其成功之程度,就各有高下不同了。

  我們將日本與中國兩相比較,對於這一點就更易於明瞭。一千二百年前,中國就開始反對佛教了。孔子之人道主義,老子之自然主義,都是極力反對中古之宗教的。八世紀時的大乘佛教變為禪宗,而禪宗不過是中國古代的自然主義而已。九世紀時,禪宗極力反對偶像,差不多與佛教脫離了。到了十一世紀,儒教又復興。自此以後,佛教的勢力,就逐漸消失了。因此,後來新起的儒教,成為學者的哲理,以理智的態度,「致知格物」。到了十七世紀中葉,學者對於一切研究考據,純粹用科學的方法。凡文字版本歷史等考據學,都必須以事實為根據。各學者既採用此種方法,以故中國近三百年的學術,極合乎科學的方法;而許多歷史的科學,如文字學、版本學、漢學、古物學等,都極其發達。

  中國雖則倡導人文主義,脫離宗教的羈絆,然而今日仍舊在落後的地位。她推翻了中古時代的宗教,但是對於大多人民的生活,仍舊沒有什麼改進。她善於利用科學方法,但是這方法只限於圖籍方面。她的思想得了自由,但是她沒有利用思想戰勝物質的環境,使人民的日常生活也得自由。五百年的哲學思想,不能使中國逃出盜賊饑荒的災害,以故十七世紀的學者,實在是灰心。於是他們不得不捨棄那空洞的哲學,而從事於他們所謂「有用的學識」。但是他們何嘗夢想到這三百年來所用的苦工,雖則是用科學方法,仍不免只限于書本上的學識,而對於普通人民的日常生活,毫無補救呢?

  至於日本呢,她很不客氣地接受西方的機械文明,在很短的時期內,就造成了新式的文化。當培理(Perry)到日本的時候,她還是麻醉在中古文化裡。對於西方文化,她起初還表示反抗,但不久就不得不開放門戶而接受了。日人因著外人的淩辱蹂躪,於是奮起直追,製造槍炮,便利交通,極力生產,整頓政治;而對於中古的宗教封建制度等,都置之不理了。在五十年之中,日本不但一躍而為世界列強之一,而且解決了許多困難問題,為印度的佛教或中國的哲學所不能解決的。封建制度取消了,立憲政府起而代之,中古的宗教也立刻倒塌了。人力車是日本發明的,但是現今橫濱東京等處的人力車,日漸減少。人力車之減少,並不是因為什麼宗教的人道主義,也不是因為那些仁慈的太太們所組織的慈善機關,乃是因為「市內一圓」的福特車。國家既因著工業而富足興盛,於是國內的文藝天才,乘機而起,產生了一種新的文學,與物質的進步並駕齊驅。日本現在有九十個專門科學的研究社;全國各工程師所組織的會社,共有三千會員。因著這許多人力與工具,東方就建築了一個精神的文明。

  這是怎樣一回事,很易於明瞭。最初人類本身是製造器具的動物。發明新的器具,以勝過物質的環境,因而就構成了所謂文化。後來人類感覺得與自然奮鬥太辛苦了,於是躲避在精神生活之下,而造成中古之黑暗時代。直到後來科學與機械興起,大家才又恢復從前那種自信心,而產生現代西方的新文化。科學與機械傳入日本,於是日本也構成了她的新文化。中國,印度,並其他東方各國,也必因著科學與機械,變為新文化的國家。

  以上各節,已將現代西方機械文明之精神方面,詳細說明。機械之所以為精神的,乃因其能解脫人生之困苦,使大眾有享受快樂的機會。無論我們是否善於利用閒暇以尋求快樂,而專就利用機械以解脫困苦一層而論,就可說是精神的享樂。我們不能因為幾個傳教士被逼迫而燒死了,就咒詛上帝。

  現在我們要討論西方文明其他的精神方面。在此我不必談什麼藝術音樂文學,因為我們大概都可以承認西方的藝術與文學可以與東方的相頡頏,至於西方的音樂,就遠勝於東方了。

  我們先談科學罷。無論我們對於精神生活的定義怎樣,尋求知識是人類精神的需要,這是任何人不能否認的。但是古代的文明,都極力壓制這種求知欲。照《聖經·創世紀》所講,人類的墮落,並非因著女人,乃是因著求知的欲望。東方許多宗教,都以為無知則無欲,主張屏棄智識,服從天道。莊子說:「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這些哲人大都回避求知的路,而致力於內省默坐修養等工夫,以尋求他們所謂深奧的智慧。還有些以為冥想可以與神相通。此外,佛教中所謂「四禪」「六度」,也是如此。

  1927年正月有一個埃及的僧侶在英格蘭宣言東方的精神文明要高超些,因為他能夠活埋在地下經過二點五十二分鐘之久,仍舊可以復活。他比較大魔術家胡丁黎(Houdini)多能支持八十二分鐘,但是戲院沒有允許他表演,因為戲院的老闆恐怕觀眾不能忍耐等待三點鐘之久。

  其實,這並不是什麼精神文明。現在東方許多苦行僧,也能夠表演這種伎倆。許多下等動物在蟄伏時期不是與這個一樣麼?至於那些科學家,用嚴格研究與實驗的方法,發現自然的秘密,實在是真正精神的快樂。不下一番功夫,不利用觀察,只知一味的偷懶,確實是找不著什麼真理的。科學可以訓練我們的腦力,供給我們好的工具與方法。智識雖然無限,但科學家並不失望,因為不斷的努力,日積月累,就可以對於自然逐漸明瞭。一次的成功,就有一次的進步,也就有一次的精神快樂。阿基米得(Archimedes)去洗澡的時候,忽然解釋了他所疑難的問題,他快樂得不知所措,赤著身子跑到街上四處喊叫。許多科學家,如伽利略,牛頓,巴士特,愛迪生等,每次有什麼新發現的時候,都感覺得無上的精神快樂。至於那些古代冒名的先知們,自己以為用內省的工夫,可以尋求高深的智識,對於這種精神的快樂,完全沒有經驗過。

  那些舊式宗教的信徒們所謂精神快樂者,就不外乎自行催眠的法術。十七世紀時中國有一個革命的哲學家顏元(1635—1705),有一段事實紀載他個人精神的快樂:「甲辰五月夏至前四日,思故人,引僕控𩦺,被綿褐衣,馱麥裡左。僕垛,獨至柳下,鋪褐坐息。仰目青天,和風冷然,白雲散聚,遂朗吟雲清風輕之句,不覺心泰神逸;覆空載厚,若天地與我外,更無一事物。微閉眸視之,濃葉蔽日,碧綠羅裹,寶珠光耀,在隱露間,蒼蠅繞飛,聞其聲不見其形,如躋虞廷聽九韶奏也。」後來顏元反對空洞的儒教,在北方倡導力行主義,不過他把上面這一段記載,存留在他的集子裡,以證明那種半宗教式的哲學思想,是空虛的,自欺欺人的。

  科學之最精神的處所,是抱定懷疑的態度;對於一切事物,都敢於懷疑,凡無真憑確據的,都不相信。這種態度雖然是消極的,然而有很大的功勞,因為這態度可以使我們不為迷信與威權的奴隸。懷疑的態度是建設的,創造的,是尋求真理的惟一途徑。懷疑的目的,是要勝過疑惑,而建立一個新的信仰。它不只是反對舊的信仰,而且引起了許多新的問題,促成了許多新的發明。許多大科學家的傳記,如達爾文,赫胥黎,巴士特,科和(Koch)等,都貫注著這種「創造的懷疑」的精神,足以感悟後人。中古的聖徒基於信仰,現代的科學家則基於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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