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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廣州(1)


  一月九日早晨六點多,船到了廣州,因為大霧,直到七點,船才能靠碼頭。有一些新舊朋友到船上來接我,還有一些新聞記者圍住我要談話。有一位老朋友托人帶了一封信來,要我立時開看。我拆開信,中有云:「兄此次到粵,諸須謹慎。」

  我不很瞭解,但我知道這位朋友說話是很可靠的。那時和我同船從香港來的有嶺南大學教務長陳榮捷先生,到船上來歡迎的有中山大學文學院長吳康先生,教授朱謙之先生,還有地方法院院長陳達材先生,他們還不知道廣州當局對我的態度。陳榮捷先生和吳康先生還在船上和我商量我的講演和宴會的日程。那日程確是可怕的!除了原定的中山大學和嶺南大學各演講兩次之外,還有第一女子中學、青年會、歐美同學會等,四天之中差不多有十次演講。上船來的朋友還告訴我:中山大學鄒魯校長出了佈告,全校學生停課兩天,使他們好去聽我的演講。又有人說:青年會昨天下午開始賣聽講券,一個下午賣出了兩千多張。

  我跟著一班朋友到了新亞酒店。已是八點多鐘了。我看廣州報紙,才知道昨天下午西南政務會議開會,就有人提起胡適在香港華僑教育會演說公然反對廣東讀經政策,但報紙上都沒有說明政務會議議決如何處置我的方法。一會兒,吳康先生送了一封信來,說:

  適晤鄒海濱先生云:此間黨部對先生在港言論不滿,擬勸先生今日快車離省,暫勿演講,以免發生糾紛。

  鄒、吳兩君的好意是可感的,但我既來了,並且是第一次來觀光,頗不願意就走開。恰好陳達材先生問我要不要看看廣州當局,我說:林雲防主席是舊交,我應該去看看他。達材就陪我去到省政府,見著林雲防先生,他大談廣東省政府的「三年建設計劃」。他問我要不要見見陳總司令,我說,很好。達材去打電話,一會兒他回來說:陳總司令本來今早要出發向派出剿匪的軍隊訓話,因為他要和我談話,特別改遲出發。總司令部就在省政府隔壁,可以從樓上穿過。我和達材走過去,在會客室裡略坐,陳濟棠先生就進來了。

  陳濟棠先生的廣東官話我差不多可以全懂,我們談了一點半鐘,大概他談了四十五分鐘,我也談了四十五分鐘。他說的話很不客氣:「讀經是我主張的,祖孔是我主張的,拜關、嶽也是我主張的。我有我的理由。」他這樣說下去,滔滔不絕。他說:「我民國十五年到莫斯科去研究,我是預備回來做紅軍總司令的。」但他後來覺得共產主義是錯的。他繼續說他的兩大政綱:第一是生產建設,第二是做人。生產的政策就是那個「三年計劃」,包括那已設未設的二十幾個工廠,其中有那成立已久的水泥廠,有那前五六年才開工出糖的糖廠。他談完了他的生產建設,轉到「做人」,他的聲音更高了,好像是怕我聽不清似的。他說:生產建設可以儘量用外國機器,外國科學,甚至於不妨用外國工程師。但「做人」必須有「本」,這個「本」必須要到本國古文化裡去尋求。這就是他主張讀經祀孔的理論。他演說這「生產」「做人」兩大股,足足說了半點多鐘。他的大旨和胡政之先生《粵桂寫影》所記的陳濟棠先生一小時半的談話相同,大概這段大議論是他時常說的。

  我靜聽到他說完了,我才很客氣的答他,大意說:「依我的看法,伯南先生的主張和我的主張只有一點不同。我們都要那個『本』,所不同的是:伯南先生要的是『二本』, 我要的是『一本』。生產建設須要科學,做人須要讀經祀孔,這是『二本』之學。我個人的看法是:生產要用科學知識,做人也要用科學知識,這是『一本』之學。」

  他很嚴厲的睜著兩眼,大聲說:「你們都是忘本!難道我們五千年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做人嗎?」

  我平心靜氣的對他說:「五千年的老祖宗,當然也有知道做人的。但就絕大多數的老祖宗說來,他們在許多方面實在夠不上做我們『做人』的榜樣。舉一類很淺的例子來說罷。女人裹小足,裹到骨頭折斷,這是全世界的野蠻民族都沒有的慘酷風俗。然而我們的老祖宗居然行了一千多年。大聖大賢,兩位程夫子沒有抗議過,朱夫子也沒有抗議過,王陽明、文文山也沒有抗議過。這難道是做人的好榜樣?」

  他似乎很生氣,但也不能反駁我。他只能罵現存中國的教育,說「都是亡國的教育」;他又說,現在中國人學的科學,都是皮毛,都沒有「本」,所以都學不到人家的科學精神,所以都不能創造。在這一點上,我不能不老實告訴他:他實在不知道中國這二十年中的科學工作。我告訴他:現在中國的科學家也有很能做有價值的貢獻的了,並且這些第一流的科學家又都有很高明的道德。他問:「有些什麼人?」

  我隨口舉出了數學家的姜蔣佐,地質學家的翁文瀚。李四光,生物學家的秉志,——都是他不認識的。

  關於讀經的問題,我也很老實的對他說:我並不反對古經典的研究,但我不能贊成一班不懂得古書的人們假借經典來做復古的運動。「這回我在中山大學的講演題目本來是兩天都講『儒與孔子』,這也是古經典的一種研究。昨天他們寫信到香港,要我一次講完,第二次另講一個文學的題目。我想讀經問題正是廣東人眼前最注意的問題,所以我告訴中山大學吳院長,第二題何不就改作『怎樣讀經?』我可以同這裡的少年人談談怎樣研究古經典的方法。』我說這話時,陳濟棠先生回過頭去望著陳達材,臉上做出一種很難看的獰笑。我當作不看見,仍舊談下去。但我現在完全明白是誰不願意我在廣州「賣膏藥」了!

  以上記的,是我那天談話的大概神情。旁聽的只有陳達材先生一位。出門的時候,達材說,陳伯南不是不能聽人忠告的,他相信我的話可以發生好影響。我是相信天下沒有白費的努力的,但對達材的樂觀我卻不免懷疑。這種久握大權的人,從來沒有人敢對他們說一句逆耳之言,天天只聽得先意承志的阿諛諂媚,如何聽得進我的老實話呢?

  在這裡我要更正一個很流行的傳說。在十天之後,我在廣西遇見一位從廣州去的朋友,他說,廣州盛傳胡適之對陳伯南說:「岳武穆曾說,『文官不要錢,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矣。』我們此時應該倒過來說,『武官不要錢,文人不怕死;天下太平矣。』」——這句話確實是我在香港對胡漢民先生說的。我在廣州,朋友問我見過胡展堂沒有,我總提到這段談話。那天見陳濟棠先生時,我是否曾提到這句話,我現在記不清了。大概廣州人的一般心理,覺得這句話是我應該對陳濟棠將軍說的,所以不久外間就有了這種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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