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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四 二、答覲莊白話詩之起因


  (七月二十九日)

  此詩之由來,起于叔永《泛湖》一詩。今將此詩及其所發生之函件附錄於後:

  (一)叔永《泛湖即事詩》原稿

  蕩蕩平湖,漪漪綠波。言櫂輕楫,以滌煩屙。

  既備我餱,既偕我友。容與中流,山光前後。

  俯矚清漣,仰瞻飛艘。橋出蔭榆,亭過帶柳。

  清風竟爽,微雲蔽喧。猜謎賭勝,載笑載言。

  行行忘遠,息揖崖根。忽逢波怒,鼉掣鯨奔。

  岸逼流回,石斜浪翻。翩翩一葉,馮夷所吞。

  舟則可棄,水則可揭。濕我裳衣,畏他人視。

  濕衣未千,雨來傾盆。濛濛遠山,漠漠近瀾。

  乃據野亭,蓐食放觀。「此景豈常?君當加餐。」

  日斜雨霽,湖光靜和。晞巾歸舟,蕩漾委蛇。

  (二)胡適寄叔永書(七月十二日)

  ……惟中間寫覆舟一段,未免小題大做。讀者方疑為巨洋大海,否則亦當是鄱陽洞庭。乃忽緊接「水則可揭」一句,豈不令人失望乎?……「岸逼流回,石斜浪翻」,豈非好句?可惜為幾句大話所誤。……

  (三)叔永答胡適(七月十四日)

  ……足下謂寫舟覆數句「未免小題大做」,或然。唯僕佈局之初,實欲用力寫此一段,以為全詩中堅。……或者用力太過,遂流於「大話」。今擬改「鼉掣鯨奔」為「萬螭齊奔」,「馮夷」為「驚濤」,以避海洋之意。尊意以為何如?

  (四)胡適答叔永(七月十六日)

  ……「泛湖」詩中寫翻船一段,所用字句,皆前人用以寫江海大風浪之套語。足下避自己鑄詞之難,而趨借用陳言套語之易,故全段一無精彩。足下自謂「用力太過」,實則全未用氣力。趨易避難,非不用氣力而何?……再者,詩中所用「言」字、「載」字,皆系死字,又如「猜謎賭勝,載笑載言」二句,上句為二十世紀之活字,下句為三千年前之死句,殊不相稱也。……以上所雲諸病,我自己亦不能免,乃敢責人無已時,豈不可嗤?然眼高手低,乃批評家之通病。受評者取其眼高,勿管其手低可也。一笑。……

  (五)叔永答胡適(七月十七日)

  頃讀來書,極喜足下能攻吾之短。今再以「泛湖」詩奉呈審正。……《泛湖》詩改定之處:

  胡適留學日記

  (六)梅覲莊寄胡適書(七月十七日)

  讀致叔永片,見所言皆不合我意。……天涼人閑,姑陳數言。……

  足下所自矜為「文學革命」真諦者,不外乎用「活字」以入文,于叔永詩中稍古之字,皆所不取,以為非「二十世紀之活字」。此種論調,固足下所恃為嘵嘵以提倡「新文學」者,迪亦聞之素矣。夫文學革新,須洗去舊日腔套,務去陳言,固矣。然此非盡屏古人所用之字,而另以俗語白話代之之謂也。(適按,此殊誤會吾意。吾以為字無古今,而有死活。如「笑」字豈不甚古?然是活字。又如武后所造諸字,較「笑」字為今矣,而是死字也。吾但問其死活,不問其為古今也。古字而活,便可用)以俗語白話亦數千年相傳而來者,其陳腐亦等於「文學之文字」(即足下所謂死字)耳。大抵新奇之物,多生美(Beauty)之暫時效用。足下以俗語白話為向來文學上不用之字,驟以入文,似覺新奇而美,實則無永久之價值。因其向未經美術家之鍛煉([適按],能用之而「新奇而美」,即是鍛煉),徒諉諸愚夫愚婦無美術觀念者之口,曆世相傳,愈趨愈下,鄙俚乃不可言。足下得之,乃矜矜自喜,眩為創獲,異矣!如足下之言,則人間材智,教育,選擇諸事,皆無足算,而村農傖父,皆足為詩人美術家矣。([適按]教育選擇,豈僅為保存陳腐古董之用而已耶?且吾所謂「活文字」,豈不須教育選擇便可為之乎?須知作一篇白話文字,較作一篇半古不古之「古文」難多矣)甚至非洲之黑蠻,南洋之土人,其言文無分者,最有詩人美術家之資格矣。何足下之醉心於俗語白話如是耶?

  至於無所謂「活文學」,亦與足下前此言之。……文字者,世界上最守舊之物也。足下以為英之couoquial及slang可以入英文乎?([適按]有何不可?)一字意義之變遷,必須經數十百年而後成,又須經文學大家承認之,而恒人始沿用之焉。(適按,今我正欲求「美術家」「詩人」及「文學大家」之鍛煉之承認耳,而足下則必不許其鍛煉,不許其承認,此吾二人之異點也)足下乃視改革文字如是之易易乎?

  足下所謂「二十世紀之活字」者,並非二十世紀人所創造,仍是數千年來祖宗所創造者。([適按]此即吾所謂文字無古今而有死活之說也。死字活字,既同為數千年祖宗所創造,足下何厚于彼而薄於此乎?)且字者,代表思想之物耳。而二十世紀人之思想,大抵皆受諸古人者。足下習文哲諸科,何無歷史觀念如是?如足下習哲學,僅讀二十世紀哲人之書,而置柏拉圖、康德於高閣,可乎?不可乎?([適按]此擬於不倫也。試問今之習柏拉圖者,必人人讀其希臘原文乎?且謂二十世紀之思想皆受諸古人,此亦不確。今之思想,非中世紀之思想也。思想與文字同無古今而有死活,皆不得不與時世變遷。當變而不變,則死矣)

  總之,吾輩言文學革命,須謹慎出之。尤須先精究吾國文字,始敢言改革。欲加用新字,須先用美術以鍛煉之,非僅以俗語白話代之即可了事也。俗語白話固亦有可用者,惟必須經美術家之鍛煉耳。……(適按,所謂「美術」「美術家」「鍛煉」雲者,究竟何謂?吾意何須翹首企足日日望「美術家」「詩人」「文學大家」之降生乎:何不自己「實地試驗」以為將來之「詩人」「美術家」「文學大家」作先驅乎?此吾二人大異之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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