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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二 三八、吾國歷史上的文學革命


  (四月五夜)

  文學革命,在吾國史上非創見也。即以韻文而論:《三百篇》變而為《騷》,一大革命也。又變為五言,七言,古詩,二大革命也。賦之變為無韻之駢文,三大革命也。古詩之變為律詩,四大革命也。詩之變為詞,五大革命也。詞之變為曲,為劇本,六大革命也。何獨於吾所持文學革命論而疑之?

  文亦遭幾許革命矣。孔子以前無論矣。孔子至於秦漢,中國文體始臻完備,議論如墨翟、孟軻、韓非,說理如公孫龍、荀卿、莊周,記事如左氏、司馬遷,皆不朽之文也。六朝之文亦有絕妙之作,如吾所記沈休文、範縝形神之辯,及何晏、王弼諸人說理之作,都有可觀者。然其時駢儷之體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見長,文法遂衰。韓退之「文起八代之衰」,其功在於恢復散文,講求文法,一洗六朝人駢儷纖巧之習。此亦一革命也。唐代文學革命鉅子不僅韓氏一人,初唐之小說家,皆革命功臣也(詩中如李杜韓孟,皆革命家也)。「古文」一派至今為散文正宗,然宋人談哲理者似悟古文之不適於用,於是語錄體興焉。語錄體者,以俚語說理記事。今舉數例如下:

  (大程子)

  到恍然神悟處,不是智力求底道理,學者安能免得不用力?

  百理具在,平鋪放著。幾時道「堯盡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盡子道」添得些孝道多?原來依舊。

  (二程子)

  莫說道:「將第一等讓與別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此說,便是自棄。

  (朱子)

  知得如此,是病。即便不如此,是藥。

  學問須是大進一番,方始有益。若能於一處大處攻得破,見那許多零碎是這一個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當理會。但大處攻不破,縱零碎理會得些少,終不快活。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個道理。學只要理會得這一個道理。

  (陸子)

  今人略有些氣焰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若某則不識一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

  善學者如關津,不許胡亂放過人。

  要當軒昂奮發,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處。

  吾友近來精神都死,卻無向來亹亹之意。防閑,古人亦有之。但他的防閑與吾友別。吾友是硬把捉。……某平日與兄說話,從天而下,從肝膽中流出,是自家有的物事,何嘗硬把捉?

  自立自重,不可隨人腳跟,學人言語。

  凡此諸例,皆足示語錄體之用。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說,此體始臻極盛。今舉《水滸傳》《西遊記》中語數則,以示其與語錄體之關係。

  武松劈手(把殘酒)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子,休要恁地不識廉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帶發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裡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嫂嫂!再來,休要恁地!」

  ——《水滸》二十三回

  石秀押在廳下,睜圓怪眼,高聲大罵:「你這與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我聽著哥哥將令早晚便引軍來打你城子,踏為平地,把你砍做三截,先教老爺來和你們說知!」

  ——《水滸》六十二回

  行者笑道:「師父,你原來不曉得,我有幾個草頭方兒能治大病。管情醫得他好便了。就是醫死了,也只問個『庸醫殺人』罪名,也不該死,你怕怎的?」

  ——《西遊記》六十八回

  那大聖坐在石崖上,罵道:「你這餉糠的夯貨!你去便罷了,怎麼罵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呵!我不曾罵你。若罵你,就嚼了舌頭根。」行者道:「你怎麼瞞得過我?我這左耳往上一扯,曉得三十三天人說話。我這右耳往下一扯,曉得十代閻王與判官算賬。你罵我豈不聽見?」叫:「小的們,選大棍來!先打二十個見面孤拐,再打二十個背花,然後等我使鐵棒與他送行!」

  ——《西遊記》三十一回

  總之,文學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極。其時,詞也,曲也,劇本也,小說也,皆第一流之文學,而皆以俚語為之。其時吾國真可謂有一種「活文學」出世。倘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進化之跡。自其異者言之,謂之「革命」。自其循序漸進之跡言之,即謂之「進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明初七子諸文人復古之劫,則吾國之文學必已為俚語的文學,而吾國之語言早成為言文一致之語言,可無疑也。但丁(Dante)之創意大利文,卻叟(Chaucer)諸人之創英吉利文,馬丁·路得(Martin Luther)之創德意志文,未足獨有千古矣。惜乎五百餘年來,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詩詞,複奪此「活文學」之席,而「半死文學」遂苟延殘喘,以至於今日。今日之文學,獨我佛山人(吳趼人),南亭亭長(李伯元),洪都百煉生諸公之小說可稱「活文學」耳。文學革命何可更緩耶?何可更緩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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