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廬山遊記(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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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歸宗寺出發,往東行,再過香爐雙劍諸峰與馬尾瀑水諸瀑。天氣清明,與昨日陰雨中所見稍不同。 到觀音橋。此橋本名三峽橋,即棲賢橋,觀音橋是俗名。橋建于宋祥符時。橋長約八十尺,跨高岩,臨深淵,建築甚堅壯。橋下即宋人所謂「金井」,在橋下仰看橋身,始知其建築工程深合建築原理。橋石分七行,每行約二十余石,每石兩頭刻作榫頭,互相銜接,漸灣作穹門,曆九百年不壞。昆三是學工程的,見此也很讚歎。他說:「古時人已知道這樣建築可以經久,可惜他們不研究何以能經久之理。」橋下中行石上刻「維皇宋祥符七年歲次甲寅(一〇一四)二月丁巳朔,建橋,上願皇帝萬歲,法輪常轉,雨順風調,天下民安。謹題。」(字已有不清楚的,此據《舊志》。)又刻「福州僧智朗勾當造橋,建州僧文秀教化造橋,江州匠陳智福,弟智汪,智洪。」這是當日的工程師,其姓名幸得保存,不可不記。(也據《舊志》六,頁三十三) 金井是一深潭,上有急湍,至此穿石而下,成此深潭,形勢絕壯麗。蘇東坡《三峽橋詩》寫此處風景頗好,故抄其一部分: 吾聞泰山石,積日穿線溜。況此百雷霆,萬世與石鬥!深行九地底,險出三峽石。長輸不盡溪,欲滿無底竇。……空濛煙雨間,澒洞金石奏。彎彎飛橋出,瀲瀲半月彀。……垂瓶得清甘,可咽不可漱。 我們又尋得小徑,走到上流,在石上久坐,方才離去。 由此更東北行,約二裡,近棲賢寺,有「玉淵」,山勢較開朗,而奔湍穿石,怒濤飛沫,氣象不下乎「金井」。石上有南宋詩人張孝祥石刻「玉淵」二大字。英國人Berkin對我說,十幾年前,有一隊英國遊人過此地,步行過澗石上,其一人臨流洗腳,餘人偶回顧,忽不見此人,遍尋不得。大家猜為失腳捲入潭中,有一人會泅水,下潭試探,也不復出來了。餘人走回牯嶺,取得撈屍繩具,複至此地,至次日兩屍始撈得。此處急流直下,入潭成旋渦,故最善泅水的也無能為力。現在潭上築有很長的石欄,即是防此種意外的事的。 金井與玉淵皆是山南的奇景,氣象不下於青玉峽。由玉淵稍往西,便是棲賢寺,也很衰落了。但寺僧招呼很敏捷,山南諸寺,招待以此處為最好。我們在此午飯。 飯後啟行回牯嶺。過含鄱嶺,很陡峻,我同祖望都下轎步行。嶺上有石級,頗似徽州各嶺。莊百俞《遊記》說這些是民國七年柯鳳巢,關鶴舫等集款修築的,共長八千四百七十英尺。陳氏《指南》說有三千五百餘級,長二萬五千二百二十一尺。我們不曾考訂兩說的得失。 嶺上有息肩亭,再上為歡喜亭,石上刻有「歡喜亭」三字,又小字「顧貞觀書」,大概是清初常州詞人顧貞觀。由此更上,到含鄱口,為此嶺最高點,即南北山分水之嶺。此地有張伯烈建的屋。含鄱嶺上可望漢陽峰。鄱陽湖則全被白雲遮了。 夢旦測得高度如下表: 歸宗寺 五〇公尺 三峽橋 三九〇 棲賢寺 一六〇 (夢旦疑心此二處的高度有誤。) 歡喜亭 七八〇 含鄱口 一二〇〇 《指南》說含鄱嶺高三千六百尺,與此數相符。 過含鄱口下山,經俄租界,到黃龍寺。黃龍寺也是破廟,我們不願在廟裡坐,出門看寺外的三株大樹,其一為金果樹,葉似白果樹,據Berkin說,果較白果小的多,不可食。其二為柳杉,相傳為西域來的「寶樹」,真是山村和尚眼裡的寶呵!我們試量其一株,周圍共十八英尺。過大樹為黃龍潭,是一處陰涼的溪瀨。我坐石上洗腳,水寒冷使人戰慄。 從此回牯嶺,仍住胡金芳旅社。三日之遊遂完了。牯嶺此時還不到時候,故我們此時不去遊覽,只好留待將來。我們本想明天下山時繞道去遊慧遠的東林寺,但因怕船到在上午,故決計直下山到九江,東西二林留待將來了。 我作《廬山遊記》,不覺寫了許多考據。歸宗寺後的一個塔竟費了我幾千字的考據!這自然是性情的偏向,很難遏止。廬山有許多古跡都很可疑,我們有歷史考據癖的人到了這些地方,看見了許多捏造的古跡,心裡實在忍不住。陳氏《廬山指南》云: 查廬山即古之敷淺原。……今在紫霄嶺上(山之北部)尚有石刻「敷淺原」三字,足以證此。(頁一一二) 這裡寥寥四十個字,便有許多錯誤。紫霄峰即是歸宗寺後的高峰,即今日所謂金輪峰,考證見上文,並不在「山之北部」。康熙時李瀅作《敷淺原辯》,引南康《舊志》說, 山南紫霄峰有「敷淺原」三大字,未詳何時劖石。 這句話還有點存疑的態度。陳氏不知紫霄峰在何處,自然不曾見此三字。即使他見了這三字,也不能說這三字「足以證此」。一座山上刻著「飛來峰」三個大字,難道我們就相信此三字「足以證」此山真是飛來的了?又如禦碑亭上,明太祖刻了近二千字的《周顛仙人傳》,一個皇帝自己說的話,不但筆之於書,並且刻之于石:難道這二千字石刻就「足以證」仙人真有而「帝王自有真」了嗎? 一千八百多年前,王充說的真好: 世間書傳,多若等類,浮妄虛偽沒奪正是。心濆湧,筆手擾,安能不論?論則考之以心,效之以事,浮虛之事,輒立證驗。(《論衡》,《對作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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