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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禪學的發展(7)


  第四講 中國禪學的方法

  今天是最後一次講演,黎先生剛才對我說今天功德圓滿,其實不過是我的一筆舊債還清了。

  這次講的是中國禪學的方法。上次本來想把中國禪宗的歷史講得更詳細一點,但因限於時間,只能將普通書所沒有的禪宗的來歷,說了一個大概;馬祖以後的宗派,簡直就沒有工夫來講。但不講也不大要緊,因為那些宗派的立場跟方法,大抵差不多,看不出什麼顯著的區別;所以也不必在分析宗派時多講方法,現在只講禪宗整個的方法。

  中國的禪學,從七世紀到十一世紀,就是從唐玄宗起至宋徽宗時止,這四百年,是極盛的黃金時代。諸位是學教育的,這一派人的方法於教學方面多少有點啟示,所以有大家一聽的必要。

  南宗的慧能同神會提倡一種革命思想——「頓悟」,不用那些「漸修」的繁瑣方法,只從智慧方面,求其大徹大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當時因為舊的方式過於複雜,所以這種單刀直入的簡單理論,感動了不少的人,終於使南宗頓教成為禪宗的正統,而禪宗又成為佛教的正統。這是他們在破壞方面一大成功。可是慧能同神會都沒有方法,對於怎樣教人得到頓悟,還是講不出來。到九世紀初,神會的第四代弟子宗密(歿於841,即唐武宗會昌元年),方把「頓悟」分成四種:

  一、頓悟頓修 頓悟如同把許多亂絲,一刀斬斷;頓修如同把一團白絲,一下子丟到染缸裡去,紅即紅,黑即黑。

  二、頓悟漸修 如嬰兒墜地,六根四體頓具,男女即分,這叫頓悟;但他須慢慢發育長大,且受教育,成為完人,這叫漸修。故頓悟之後必繼以漸修。

  三、漸修頓悟 這好比砍樹,砍了一千斧頭,樹還是矗立不動,這叫漸修;到一千零一斧頭,樹忽然倒下來了,這叫頓悟。這並非此最後一斧之力,乃是那一千斧積漸推動之功。故漸修之後自可成頓悟。

  四、漸修漸悟 如同磨鏡,古時候,鏡子是銅制的,先由粗糙的銅,慢慢的磨,直至平滑發亮,可以照見人影,整理衣冠。又如射箭,起初百無一中,漸漸百可中十,終於百發百中。

  這四種中間,第一種「頓悟頓修」,是不用方法的,講不通的,所以後來禪宗也有「樹上那有天生的木杓?」的話。第二種「頓悟漸修」,卻是可能的;第三種「漸修頓悟」,尤其可能。這兩種「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例子,在西洋也有很多;如聖奧古斯丁,起初是一個放蕩不羈,狂嫖濫賭的人,說重一點就是流氓地痞,一天在街上聽了一位教師的講演,忽然省悟,立志苦修,竟成為中古時代的宗教領袖。這就是「頓悟漸修」;卻也是「漸修頓悟」,因為他早已有種種煩悶,逐漸在變化,一旦下決心罷了。又如三四百年前科學大師格裡略(意大利人),生而有藝術的天才,但他的父親是個數學家,送他到大學去習醫,他的興趣不傾向於這方面,而於音樂繪畫等倒是弄得不錯;有一天,國王請了一位數學家來講幾何學,他聽了一小時,忽然大徹大悟,就把一切拋開,專發揮他從遺傳中得來的數學天才,後來便成了幾何學物理學的老祖師。再舉一個日常例:我們有時為了一個算學或其他的難題,想了幾天,總想不出,忽然間夢裡想出來了。這也是慢慢的集了許多經驗,一旦于無意間就豁然貫通。第四種「漸修漸悟」,更是可能,用不著來說了。

  總之,「頓悟漸修」、「漸修頓悟」都是可能的,都是需要教學方法的;「漸修漸悟」更是普通的方法;只有「頓悟頓修」是沒有教學方法的。

  禪門中許多奇怪的教學方法,都是從馬祖(歿於786)來的。馬祖道一,本是北派,又受了南派的影響,所以他所創立的方法,是先承認了漸修,然後叫你怎麼樣漸修頓悟,頓悟而又漸修。他的宗旨是「觸類是道,任心為修」;如揚眉,動目,笑笑,哈哈,咳嗽,想想,皆是佛事。此種方法實出於《楞伽經》。《楞伽經》云:

  非一切佛國土言語說法。何以故?以諸言說,唯有人心,分別說故。是故有佛國土,直視不瞬,口無言語,名為說法;有佛國土,直爾示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但動眉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唯動眼相,名為說法;有佛國土,笑,名說法;有佛國土,欠呿,名說法;有佛國土,咳,名說法;有佛國土,念,名說法;有佛國土,身,名說法。

  又云:

  如來亦見諸世界中,一切微蟲蚊蠅等眾生之類,不說言語,共作自事,而得成功。

  所以他那「觸類是道,任心為修」的方法,是不靠語言文字來解說來傳授的,只用許多奇特古怪的動作。例如:有一個和尚問他如何是西來意,他便打;問他為什麼要打,他說:「我若不打汝,諸方笑我也。」又如法會問如何是西來意,他說,「低聲,近前來!」於是就給他一個耳光。此外如揚眉、動睛以及豎拂、喝、踢,種種沒有理性的舉動,都是他的教學方法。這種舉動,也並不是叫對方知道是什麼意思,連作的人也沒有什麼意義,就是這樣給你一個謎中謎,叫你去漸修而頓悟,或頓悟而漸修。馬祖以後,方法更多了,如把鼻,吐舌,大笑掀床,畫圈(圓相),拍手,豎指,舉拳,翹足,作臥勢,敲柱,棒打,推倒等等花樣,都是「禪機」;此外來一兩句似通非通的話,就是「話頭」。總之,以不說法為說法,走上不用語言文字的道路,這就是他們的方法。

  馬祖是江西派,其方法在八世紀到九世紀初傳遍了全國。本來禪學到了唐朝,已走上語言文字之途,楞伽宗也從事於繁瑣的注疏;但是那頓悟派依然頓悟,不用語言文字,教人去想,以求徹悟。馬祖以下又用了這些方法,打一下,咳一聲,你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這種發瘋,正是方法,但既無語言文字作根據,其末流就有些是假的,有些是捏造的,而大部分是騙人的。

  馬祖不靠語言文字說法,他的方法是對的,是真的;但是後來那些模仿的,就有些要算作末流了。這裡且講一個故事:有一書生,衣服襤褸,走到禪寺,老和尚不理他。後來小和尚報告知府大老爺到了,老和尚便穿上袈裟,走出山門,恭敬迎接,招待殷勤。書生看了,一聲不響,等到知府大老爺走了,書生說:「佛法一切平等,為什麼你不睬我,而這樣地招待他?」老和尚說:「我們禪家,招待是不招待,不招待便是招待。」書生聽了,就給他一個嘴巴。老和尚問他為什麼打人?書生答道:「打便是不打,不打便是打。」所以末流模仿這種方式的表示,有一些是靠不住的。

  在九世紀中年〔葉〕,出了兩大和尚:南方的德山宣鑒(歿于865,唐懿宗鹹通六年)和北方的臨濟義玄(歿於866,同上七年)。他們的語錄,都是很好的白話文學;他們不但痛駡以前的禪宗,連經連佛一齊罵;什麼釋伽牟尼,什麼菩提達靡,都是一些老騷胡;十二大部經也是一堆揩糞紙。德山自謂別無一法,只是教人做一個吃飯、睡覺、拉尿的平常人。義玄教人「莫受人惑!向裡向外,逢著便殺;逢佛殺佛,逢祖殺祖,逢羅漢殺羅漢,……始得解脫。」後來的禪門,總不大懂得這兩大和尚第二次革命的禪機——呵佛罵祖禪。

  平心而論,禪宗的方法,就是教人「自得之」,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故不須用嘴來宣說什麼大道理。因此,這個悶葫蘆最易作假,最易拿來欺騙人,因為是純粹主觀的,真假也無法證實。現存的五部《傳燈錄》,其中所載禪門機鋒,百分之七十怕都是無知妄人所捏造的;後來越弄越沒有意義了。不過,我們也不能一筆抹殺。當時的大和尚中,的確也有幾個了不得的;他們的奇怪的方法,並非沒有意義的。如我第一次所講賊的故事,爸爸把兒子鎖在櫃子裡,讓他自己想法逃出;等他用模仿鼠叫之法逃回家了,爸爸說:你不怕沒有飯吃了。這個故事,就可比喻禪學的方法,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就教育上說,很類似現代的設計教學法。看來很像發瘋,但西諺云:「發瘋就是方法」(madness is method按:西文兩詞音近,中語四字也都是雙聲)。禪宗經過四百年的黃金時代,若非真有方法,只可以騙人一時,也不能騙到四百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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