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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禪學的發展(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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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學的方法,可歸納為五種: 一、不說破 禪學既是教人知道佛性本自具足,莫向外馳求,意思就是說,人人都有佛性,己身便是佛,不必向外人問;要人知道無佛可作,無法可求,無涅槃菩提可證。這種意思,一經說破,便成了「口頭禪」;本來真理是最簡單的,故說破不值半文錢。所以禪宗大師從不肯輕易替學人去解說,只教學人自己去體會。有兩句香豔詩,可以拿來說明這個方法,就是:「鴛鴦繡取從(隨)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且講他們三個故事來作例子。其一:溈山和尚的弟子洞山去看他,並求其說法。溈山說:「父母所生口,終不為子說。」其二:香嚴和尚請溈山解說「父母未生時」一句。溈山說:「我若說似(與)汝,汝以後罵我去。我說底是我底,終不幹汝事。」香嚴辭去,行腳四方,一日芟除草木,偶爾拋一塊瓦礫,碰竹作響,忽然省悟,即焚香沐浴,遙禮溈山,祝云:「和尚大慈,恩逾父母!當時若為我說破,何有今日之事?」其三:洞山和尚是雲岩和尚的弟子,每逢雲岩忌日,洞山必設齋禮拜。或問他於雲岩得何指示?他說:「雖在彼處,不蒙指示。」又問:「和尚發跡南泉,為何卻與雲岩設齋?」他說:「我不重先師道德佛法,只重他不為我說破。」大家聽了三個故事,便知「不說破」是禪學的第一個方法。因為早經說破,便成口頭禪,並未瞭解,不再追求,哪能有自得之樂? 二、疑 其用意在使人自己去想,去體會。例如洞山和尚敬重雲岩,如前所說,於是有人問洞山:「你肯先師也無?」意思是說你贊成雲岩的話嗎?洞山說:「半肯半不肯。」又問:「為何不全肯?」洞山說:「若全肯,即辜負先師也。」他這半信半不信,就是表示學者要會疑,因為懷疑才自己去思索——想若完全贊成,便不容懷疑,無疑即不想了。又:有僧問溈山和尚:「如何是道?」泊山說:「無心是道。」僧說:「某甲不會。」就是說我不懂。溈山就告訴他:不懂才好。你去認識不懂的,這才是你的佛,你的心。(按:溈山原答為:「會取不會底好。」僧云:「如何是不會底?」師云:「只汝是,不是別人。……今時人但直下體取不會底,正是汝心,正是汝佛;若向外得一知半解,將為禪道,且沒交涉,名運糞入,不名運糞出,汙汝心田。」)所以「疑」就是禪宗的第二個方法。 三、禪機 普通以為禪機含有神秘性,其實,真正的禪機,不過給你一點暗示。因為不說破,又要叫人疑,叫人自己去想,所以道一以下諸禪師又想出種種奇怪方法來,如前面所舉的打,笑,拍手,把鼻……等等;又有所答非所問,驢唇不對馬嘴的話頭。這種方法,名曰「禪機」,往往含有深意,就是對於某種因緣,給一點暗示出來,讓你慢慢地覺悟。試舉幾條為例。其一:李勃問智常:「一部《大藏經》說的是什麼?」智常舉拳頭,問道:「還會麼?」李答:「不會。」智常說:「這個措大,拳頭也不識!」其二:有老宿見日影透窗,問惟政大師:「是窗就日,是日就窗?」惟政道:「長老!您房裡有客,回去吧!」其三:僧問總印:「如何是三寶(佛,法,僧)?」總印答:「禾,麥,豆。」僧說:「學人不會。」師說:「大眾欣然奉持。」其四:仰山和尚問溈山:「什麼是祖師西來意?」溈山指燈籠說:「大好燈籠呵!」其五:僧問巴陵鑒和尚:「祖師教義,是同是異?」鑒說:「雞寒上樹;鴨寒下水。」法演和尚論之曰:「巴陵只道得一半,老僧卻不然,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其六:僧問雲門和尚:「如何是超佛越祖之談?」雲門答:「糊餅。」法演說:「破草鞋。」這些禪機,都是於有意無意之間,給人一點暗示。 前十餘年,羅素(Bertrand Russell)來中國,北京有一般學生組織了一個「羅素學術研究會」,請羅素蒞會指導。但羅素回來對我說:「今天很失望!」問何以故?他說:「一般青年問我許多問題,如『George Elior是什麼?』『真理是什麼?(What is truth?)』叫我如何回答?只好拿幾句話作可能的應付。」我說:假如您聽過我講禪學,您便可以立刻賞他一個耳光,以作回答。羅素先生頗以為然。 四、行腳 學人不懂得,只好再問,問了還是不懂,有時挨一頓棒,有時候挨一個嘴巴;過了一些時,老師父打發他下山去游方行腳,往別個叢林去碰碰機緣。所以行腳等於學校的旅行,也就等於學生的轉學。穿一雙草鞋,拿著一個缽遍走名山大川,好像師大學生,轉到清華,再轉到中央大學,直到大覺大悟而後已。汾陽一禪師活到七十多歲,行腳數十年,走遍了七十多個山頭,據上堂云:「以前行腳,因一個緣因未明,飲食不安,睡臥不寧,火急決擇,不為遊山玩水,看州府奢華,片衣口食;只因聖心未通,所以馳驅行腳,決擇深奧,傳鴻敷揚,博問先知,親近高德。」儒門的理學大師朱子也曾說過:「樹上那有天生的木杓?要學僧家行腳,交結四方賢士,觀察山川形勢,考測古今治亂之跡,經風霜雨露之苦,於學問必能得益。」行腳僧當然苦不堪言,一衣一履,一杖一缽,逢著僧寺就可進去住宿,替人家做點佛事,掙碗飯吃;要是找不著廟宇,只能向民家討點飯吃,夜間就露宿在人家的屋簷下。從前有名的大和尚,大都經過這一番飄泊生涯。行腳僧飽嘗風塵,識見日廣,經驗日深,忽然一天聽見樹上鳥叫,或聞瓶中花香,或聽人念一句詩,或聽老太婆說一句話,或看見蘋果落地,……他忽然大徹大悟了,「桶底脫了!」到這時候,他才相信:拳頭原來不過是拳頭,三寶原來真是禾麥豆!這就叫做「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五、悟 從「不說破」起,到「桶底脫了」,完全覺悟貫通。如圓悟和尚行腳未悟,一日見法演和尚與客談天,法演念了兩句豔體詩:「頻呼小玉元無事,為要檀郎認此聲。」全不相干,圓悟聽了就忽然大悟了。又:有個五臺山和尚行腳到廬山歸宗寺,一夜巡堂,忽然大叫:「我大悟也!」次日,方丈問他見到什麼道理。他說:「尼姑原來是女人做的!」又:溈山一天在法堂打坐,庫頭擊木魚,裡面一個火頭(燒火的和尚)擲去火柴,拊掌哈哈大笑。溈山喚他前來,問道:「你作麼生?」火頭說:「某甲不吃稀飯,肚子饑餓,所以歡喜。」 溈山點頭說:「你明白了。」我前次所述的奧古斯丁,平日狂嫖闊賭,忽然聽人一句話而頓改前非,也是和這些一樣的悟。《孟子》上說:「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自得才是悟,悟就是自得。 以上所講禪學的方法,徹頭徹尾就是一個自得。 總結起來,這種禪學運動,是革命的,是反印度禪、打倒印度佛教的一種革命。自從把印度看成西天,介紹崇拜,研究,選擇,以致「得意忘象,得魚忘筌」;最後,悟到釋迦牟尼是妖怪,菩提達摩是騙子,十二部經也只能拿來做揩糞紙;解放,改造,創立了自家的禪宗。所以這四百年間禪學運動的歷史是很光榮的。不過,這革命還是不徹底。刻苦行腳,走遍天下,弄來弄去,為著什麼?是為著要解決一個問題。什麼問題?就是「臘月二十五」,什麼叫做「臘月二十五」呢?這是說怕臘月三十日來到,生死關頭,一時手忙腳亂,應付不及。這個生死大問題,只有智慧能夠解決,只有智慧能夠超度自己,脫離生死,所以火急求悟。求悟的目的也就不過是用智慧來解決一件生死大事,找尋歸宿。這不還是印度宗教的色彩麼?這不還是一個和尚麼?所以說這種革命還是不徹底。從禪學過渡到宋代的理學,才更見有兩大進步:一、以客觀的格物替代了主觀的「心理」,如程朱的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今日窮一理,明日窮一理,辨明事物的是非真偽,到後來,便可有豁然貫通的一旦。這是禪學方法轉變到理學的進步。二、目標也轉移了。德山和尚教人做一個吃飯、睡覺、拉尿的平常人;一般禪學家都是為著自己的「臘月二十五」,始終只做個和尚。理學則不然。宋仁宗時,范仲淹說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以後理學家無不是從誠意、正心、修身做起,以至於齊家、治國、平天下。超度個人,不是最終的目的,要以個人為出發點,做到超度社會。這個目標的轉變,其進步更偉大了。這兩點是值得我們大書特書的。總之,宋明理學的昌明,正是禪學的改進,也可說是中國中古時代宗教的餘波。 二十三年十二月在北平師範大學講 補記 這是我二十年前(1934)在北平師大的四次講演,黎劭西印在師大的一個刊物裡。 去年Mr. Aemartino尋出這四篇講演,用作他的論文材料的一部分。今年他要影抄(Photostat)份,我托他多影抄一份,共費了十元美金。 胡適 1954,5,1 (本文為1934年12月胡適在北京師範大學的演講,吳奔星等筆記,原載1935年4月30日《師大月刊》第18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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