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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禪學的發展(2)


  如果一天到晚,老是打坐,容易出亂子。譬如在打坐的時候,忽然涉想某人欠我的債,或戀愛的事情,或可惡的人與可惡的事,心更不定了。在這時候,非數息所能為力,所以還要旁的方法來幫助,即靠「慧」——知識——來幫助。所以第二個方法叫做「不淨觀」。所謂「不淨觀」,就是用智慧想到一切都不乾淨。譬如當我們涉想某某漂亮的小姐的時候,我們就要想到他身上是如何的不潔淨,鼻子裡都是鼻涕,嘴裡都是唾沫,肚子裡都是腥血等不潔之物;並且到她死後,桃色的臉龐也瘦成白皮夾腮了,烏雲般的頭髮也乾枯了,水汪汪的眼睛也陷落了;到了屍體爛了之後,更是怎樣的腐臭,怎樣的變成骷髏。如此,我們也就不想她了。漂亮的小姐,金錢,地位,都作如是觀,自然這些念頭都會消除淨盡。

  第三個方法叫做「慈心觀」。所謂「慈心觀」,便是訓練你自己,不但要愛朋友,還要愛仇敵;不但愛人還要愛一切物。如當不安定的時候——生氣的時候,一作「慈心觀」,便會不生氣了。但有時還不能制止,所以又有第四個方法。

  第四個方法就是「思維觀」,就是憑我們理智的瞭解力來解決一切。常言道「無常一到,萬事皆休」,由此,我們可以知道,任何物件,都是不能永久存在的,都不過是九十幾種元素所湊成,將來都要還為元素的。比方有人罵我是反動派,反革命,走狗,當我們聽到,自然很生氣,非要和他拼命不可。要是拿我們的思維力來一分析:罵,到底是什麼呢?不過是由空氣傳來的一種音浪;對於音浪,自然用不著生氣。至於罵我的人呢?依著化學的分析,也不過是幾分之幾的氫氣氧氣……等等的化合物;而被罵的我呢?也是和罵我的人一樣,幾種元素的化合物而已。等到死後,大家都物歸原所。如此,則所有罵詈,不過是一種氣體的流動,兩個機關打無線電而已,有什麼了不得?到此地步,就無人無我,四大皆空了。

  以上均就智識略高的人說,至於智識太低的人,怎麼辦呢?就有一種「念佛法」,即第五個方法。所謂「念佛法」,就是想到佛的三十二種莊嚴相。「念」便是「想」,後來又念出聲來,變成念書的「念」,從心中想而到口頭上念。

  從最低的數息,到最高的無常哲學,都是方法。一大部分屬￿「慧」,用「慧」幫助「定」,用「定」幫助「慧」,便是「瑜伽」。

  上述五種,都是禪學的方法。現在講印度禪的目的,即禪學的境界。此種境界,由各人自己去認識,其實都不一樣;至於印度禪的究竟,誰也沒有做到。

  記得清初有一個大學者,顏習齋(元),他是保定府人,最初當蒙館先生,學做聖人。他有一篇《柳下坐記》,敘述他自己在柳下打坐的情形。三百年前的聖人,在保定府打坐,到底到了什麼境界呢?他說,在一個夏天,我坐在柳樹之下,看著那柳葉,直變成了美麗的綠羅;太陽光從這綠羅似的柳葉透過來,都成了一顆一顆的珍珠;他聽到蒼蠅嗡嗡的聲音,就好像聽到堯舜時代所奏的九韶之樂一樣,像他這樣,可算到了他自己的理想境界了。卻是到不了印度禪的究竟境界。

  印度禪的境界到底怎樣呢?計算起來,有好幾種的說法,現在略述其重要的:

  第一是「四禪」。也叫做「四禪定」。即:最初用種種法門幫助你消除種種煩惱欲望,到無憂無欲的境界,便是初禪。但初禪還有思想,還要用腦,再把一切覺、觀都除去,自然得到一種「歡喜」(joy),便是第二禪。但第二禪還有歡喜,連歡喜也不要,只有一種心平氣和、舒舒服服的「樂」的境界,便是第三禪。到了連這種舒舒服服的「樂」都沒有了,即得「不動處」,只是一種「調」,即安穩調適,便到第四禪。

  初禪還用思想,第二禪還要高興,第三禪還覺舒服,第四禪則只有調和,要如何便如何,駕馭我們的心,好像馬師之禦良馬,隨所指揮,無不調適。

  其次,四禪之外,還有四種境界,即「四念處」。此四處:

  一、「空無邊」,就是想到空處。如眼是空的,鼻是空的,一一的想,想到只有空,譬如藕,只想其孔,越想越大,全不見白的藕了。想到全世界,也作如是觀。

  二、「識無邊」,「空無邊」還有想,便是一種印象;想到末了,不但是空,連這空的印象都沒有了,便到「識無邊」處。

  三、「無所有」,一切都沒有了,便到「無所有」處。

  四、「非想非非想」,既到「無所有」處,你也沒有了,我也沒有了,連想都沒有了,連「沒有想」也沒有了,此名為「非想非非想」處。常言說,「想入非非」,不是想,也不是非想,此理難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四禪是一種說法,四念處又是一種說法,並不是先經四禪,而後到四念處。

  又其次便是「五神通」。所謂四禪和四念處,都是解放人的心靈,以便得到神通。神通計有五種,合稱「五神通」:

  一、天耳通,就是順風耳。比方現在南京開的五中全會,我們在這裡就可以聽到,可不是用無線電。

  二、天眼通,就是千里眼。上觀三十三天,下觀一十八層地獄,一切都可看見。想到哪裡就看到哪裡。

  三、如意通,就是想變什麼就變什麼,好像孫悟空的七十二變一樣。

  四、他心通,就是他人心裡所想的,我都可以知道。

  五、宿命通,不但知道現在和未來,而且知道過去無量劫前生的事。

  總起來說,印度的禪,不過如此。此是粗淺的說法。從數息到「空無邊」處,都是「入定」,都是用一種催眠方法達到「入定」。

  再講兩個故事。

  印度相傳有一個很有趣的故事,在西曆紀元三世紀(晉朝),即已有人譯成中文。這個故事的目的,在教人專心致志做一件事情。故事是這樣的:

  某時代,有一個國王,想找一個宰相。後來找到一個可以當宰相的人,先說要殺他,經人解說,於是要他用一個盤子,盛上滿盤子油,從東城捧到西城,不准滴出一滴,否則殺頭。這個條件,很不容易做到。他走到路上,有他的父母妻子哭他,他沒有看見。有頂美的女人,從他身邊走過,看的人不知有多少,他沒有看見。後來忽然又來了一個瘋象,嚇得滿街的人亂跑亂跳,可是他一心一意在盤子上,仍然沒有看見。不久又遇到皇宮失火,一時救火搶火,鬧得紛亂不堪,並且在殿梁上的一巢馬蜂,被火燒出,到處飛著蜇人,這人雖然被蜇了幾下,可是始終沒有感覺到,仍然專心致志的捧著油盤往前走。最後,他竟達到了目的地,一滴油也沒有滴下來。於是國王便拜他做宰相,以為一個人做事,能夠這樣專心,便是喜馬拉雅山,也可以平下來,何況其他!

  在十一世紀時,中國的法演和尚,也曾經講了一個故事。其目的在教人自己找辦法。故事是這樣的:

  五祖寺中有一個和尚,人問他禪是什麼,他說:「有兩個賊;一個老賊,一個小賊。老賊年紀老了,有一天,他的兒子問他:『爸爸!您老了,告訴我找飯吃的法子吧!』老賊不好推卻,便答應了。一到晚上老賊就把小賊帶到一富人家,挖了一個洞,進到屋裡。用百寶囊的鑰匙,將一個大櫃子的鎖開開,打開櫃門,叫他兒子進到裡邊。等他兒子進去之後,他又把櫃子鎖了,並且大喊:『有賊!有賊!』他便走了。富人家聽說有賊,趕急起來搜查,搜查結果,東西沒丟,賊也沒有看見,仍然睡去。這時鎖在櫃子裡的小賊,不曉得他父親什麼用意,只想怎樣才能逃出去。於是就學老鼠咬衣裳的聲音,一會兒,裡邊太太聽到,就叫丫環掌燈來看衣服。剛一開開櫃子,這小賊一躍而出,一掌把丫環打倒,把燈吹滅,竟逃走了。富人家發覺後,又派人直追。追到河邊,這小賊情急智生,把一塊大石頭拋在河裡,自己繞著道兒回去了。到得家裡,看見他父親正在喝酒,就埋怨他父親為什麼把他鎖在櫃子裡。他父親只問他怎樣出來的。他把經過說了之後,老賊便掀髯微笑道;『你此後不愁沒有飯吃了!』像這小賊能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便是禪了。」

  上面兩個故事,一個是印度的,一個是中國的。從這兩個故事,可以看出印度禪與中國禪的區別。因為印度禪是要專心,不受外界任何影響;中國禪是要運用智慧,從無辦法中想出辦法來,打破障礙,超脫一切。印度禪重在「定」;中國禪重在「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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