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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禪學的發展(1)


  導言

  黎先生,各位同學!今天兄弟是來還債。以前李校長和黎先生同我說了多次,叫我來講演,我因為事忙,時間不容許,雖然答應了,終沒有辦到,所以欠下這債來。到了這學期,定要我來講四次,除了一次是原本,其餘三次,好像是加了三倍利息似的。所以這一回,我可以說是受到黎先生的重利盤剝了!

  「中國禪學的發展」這個題目,中國從來沒有人很清楚地研究過。日本有許多關於禪學的書,最重要的,要推忽滑穀快天所著的《中國禪學史》,因為就材料而言,在東方堪稱為最完備最詳細的。這書前幾年才出版。

  凡是在中國或日本研究禪學的,無論是信仰禪宗,或是信仰整個的佛教,對於禪學,大都用一種新的宗教的態度去研究,只是相信,毫不懷疑,這是第一個缺點。其次是缺乏歷史的眼光,以為研究禪學,不必注意它的歷史,這是第二個缺點。第三就是材料問題:禪宗本是佛教一小宗,後來附庸蔚為大國,竟替代了中國整個的佛教,不過中國現在所有關於禪宗的材料,大都是宋代以後的;其實禪宗最發達的時候,卻當西元七世紀之末到十一世紀——約從唐武則天到北宋將亡的時候,這四百年中間,材料最重要,可是也最難找;正統派的人,竟往往拿他們自己的眼光來擅改禪宗的歷史。我十幾年前研究禪宗,只能得到宋以後的材料,唐代和唐以前的很難得到。我想:要得到唐以前的材料,只有兩種方法:一、從日本廟寺中去找,因為日本還保存著一部分唐代禪學。二、從敦煌石室寫本中去找,因為三十年前所發現的敦煌石室裡,有自晉到北宋佛教最盛時代的佛經古寫本,現在這些古寫本,世界上有三個地方保存著;一部分在北平圖書館,一部分在巴黎圖書館,一部分在倫敦博物館。在北平圖書館的,都是不重要的東西,是人家不要的東西;重要的東西還是在倫敦和巴黎兩處。從前的人,對於材料的搜集,都不注意,這是第三個缺點。

  我研究禪宗,不能說完全沒有上述的缺點;不過民國十五年(1926)我到巴黎,即存心搜集材料,我在那裡發現了一些新的東西,從晉到北宋這一部分材料都曾經找到,非日本和中國的圖書館所能及。回國後七八年,我所找到的材料,只有一部分整理出版。當時日本研究禪學的,對於搜集材料,也很注意,也走上了這條道路;近幾年來,日本也發現許多材料。所以現在研究禪學,比較便利多了。

  這個禪宗問題,我曾在北大及燕大講過,不過都不是有系統的講演。將中國禪學的發展,作整個的系統的講演,這還是第一次。

  從前許多大師,對於禪宗的材料,都愛作假。所以經我揭穿之後,有許多人不高興。不過我不是宗教家,我只能拿歷史的眼光,用研究學術的態度,來講老實話。

  中國禪學的發展,是個總題目,我打算就分作四次來講:一、印度禪;二、中國禪宗的起來;三、中國禪學的發展和演變;四、中國禪學的方法。

  第一講 印度禪

  我何以要講印度禪呢?禪學來自印度,雖然中國禪與印度禪不同,不過要懂得中國禪,須懂得印度禪。所以先講印度禪,做一個引論。

  關於研究印度禪的書籍,有以前香港大學校長Sir Charles Eliot所著的Hinduism and Buddlism(Vol. I pp. 302—324),但是不幸書還沒有完成,他就死了。我幾年前也有一篇文章,篇名《從譯本裡研究佛教的禪法》,收在《胡適文存》三集中(pp. 423—448)。

  在禪宗未起以前,印度便有「瑜伽」,梵文為yoga。此字是印度文與日耳曼文的混合語,在英文中為牛軛,引伸起來,是管束的意思。即如何才能管束我們的心,訓練我們的心,使心完全向某一方向走,而能於身體上、精神上,和知識上發生好的結果。

  在印度未有佛教以前,即二千五百年前,已有許多人做這種「瑜伽」。釋迦牟尼想到名山去學道的時候,遣人出外尋道者二人,即為瑜伽師。古代「瑜伽」的方法,在印度很流行;佛家苦修,即用「瑜伽」的方法。後來佛教走上新的道路——「智」的道路,於是「瑜伽」遂變成了佛教的一部分。但無論任何修行的人,都免不了要用「瑜伽」的方法。後來佛家給以名字,便是「禪」。

  「禪」字起源很早,在小乘、大乘經中以及各種小說裡,都有「禪」字。我記得幼年看《水滸》,看見花和尚魯智深打了一根八十二斤的禪杖,把「禪」字讀作「單」,後來才知道是讀錯了,其實並沒有錯,因為「禪」字的原文拼音是Dhyana,音近「單」(按:中國「禪」紐字古音多讀入「定」紐)。

  佛教有三大法門;(一)戒,(二)定,(二)慧。「戒」是守戒,最高限度為十戒(按:根本五戒,沙彌加五為十戒),後又有和尚戒(比丘僧具足二百五十戒),尼姑戒(三百五十戒),居士戒(即菩薩戒,重十,輕四十八),從戒生律,於是成為律宗。次為「定」,就是禪,也就是古代「瑜伽」傳下來的方法,使我們心能定住不向外跑。第三部分為「慧」,所謂「慧」,就是了解,用知識上的瞭解,幫助我們去定。從表面上看,禪在第二,其實不然,禪實在能包括「定」、「慧」兩部分。如說禪是打坐,那種禪很淺,用不著多說。因為要用「慧」來幫助「定」,「定」來幫助「慧」,所以有人合稱「慧定」。在中國禪宗,「慧」包括「定」,「慧」的成分多,並且還包括「戒」;在印度,則「定」包括「慧」,「定」的成分多。

  現在講印度禪,先講方法,後講目的。

  關於印度禪的方法,計有五種:第一個方法最淺顯,便是「調息」,佛書中叫做「安般」法門。「安」(ana)是「入息」,「般」(Pana)是「出息」。「安般」的意思,就是用一定的方式——手和腳都有一定的方式,如盤膝打坐使人坐著舒服,以調和呼吸。這種調息的方法,又可分為四項:(一)「數」,就是從一到十來回的數著自己的呼吸,以避免四圍環境的擾亂,使心能夠專一。(二)「隨」,便是心隨鼻息跑,所謂念與息俱,使心不亂。(三)「止」,就是看鼻息停止在什麼地方;中國道家向有所謂「視息丹田」,即此。(四)「觀」,就是客觀一點,把自己的元神提出來,看看自己到底怎樣,比方牛在吃草,牧童卻站在旁邊看;又好像一個人站在門口,對於過路的人,某是張先生,某是李小姐,都能認識。總括一句,以上都是「安般」法門,其方法有「數」、「隨」、「止」、「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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