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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家哲學(5)


  第三,非政 不兼愛是天下一切罪惡的根本。而天下罪惡最大的,莫如「攻國」。天下人無論怎樣高談仁義道德,若不肯「非攻」,便是「明小物而不明大物」(讀《非攻上》)。墨子說:

  今天下之所〔以〕譽義(舊作善,今據下文改)者,……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譽之歟?……雖使下愚之人。必曰:將為其上中天之利,而中中鬼之利,而下中人之利,故譽之。……今天下之諸侯將猶多皆〔不〕免攻伐並兼,則是(有)(此字衍文)譽義之名而不察其實也。此譬猶盲者之與人同命黑白之名,而不能分其物也,則豈謂有別哉?(《非攻下》)(參看第三章所引瞽者一段)

  墨子說:「義便是利。」(《墨經》上也說「義,利也」。此乃墨家遺說。)義是名,利是實。義是利的美名,利是義的實用。兼愛是「義的」,攻國是「不義的」,因為兼愛是有利於天鬼國家百姓的,攻國是有害於天鬼國家百姓的。所以《非攻上》只說得攻國的「不義」,《非攻中、下》只說得攻國的「不利」。因為不利,所以不義。你看他說:

  計其所自勝,無所可用也。計其所得,反不如所喪者之多。

  又說:

  雖四五國則得利焉,猶謂之非行道也。譬之醫之藥人之有病者然。今有醫於此,和合其祝藥之於天下之有病者而藥之。萬人食此,若醫四五人得利焉,猶謂之非行藥也。(《非攻中、下》)

  可見墨子說的「利」不是自私自利的「利」,是「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這是「兼愛」的真義,也便是「非攻」的本意。

  第四,明鬼 儒家講喪禮祭禮,並非深信鬼神,不過是要用「慎終追遠」的手段來做到「民德歸厚」的目的。所以儒家說:「有義不義,無祥不祥。」(《公孟》篇)這竟和「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的話相反對了(《易·文言》「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乃是指人事的常理,未必指著一個主宰禍福的鬼神天帝)。墨子是一個教主,深恐怕人類若沒有一種行為上的裁制力,便要為非作惡。所以他極力要說明鬼神不但是有的,並且還能作威作福,「能賞賢而罰暴」。他的目的要人知道。

  吏治官府之不潔廉,男女之為無別者,有鬼神見之;民之為淫暴寇亂盜賊,以兵刃毒藥水火退(孫詒讓雲;這是迓之訛,迓通禦)無罪人乎道路,奪人車馬衣裘以自利者,有鬼神見之。(《明鬼》)

  墨子明鬼的宗旨,也是為實際上的應用,也是要「民德歸厚」。但是他卻不肯學儒家「無魚而下網」的手段,他是真信有鬼神的。

  第五,非命 墨子既信天,又信鬼,何以不信命呢?原來墨子不信命定之說,正因為他深信天志,正因為他深信鬼神能賞善而罰暴。老子和孔子都把「天」看作自然而然的「天行」,所以以為凡事都由命定,不可挽回。所以老子說「天地不仁」,孔子說「獲罪於天,無所禱也」。墨子以為天志欲人兼愛,不欲人相害,又以為鬼神能賞善罰暴,所以他說能順天之志,能中鬼之利,便可得福;不能如此,便可得禍。禍福全靠個人自己的行為,全是各人的自由意志招來的,並不由命定。若禍福都由命定,那便不做好事也可得福;不作惡事,也可得禍了。若人人都信命定之說,便沒有人努力去做好事了。(非命說之論證已見上章)

  第六,節葬短喪 墨子深恨儒家一面不信鬼神,一面卻又在死人身上做出許多虛文儀節。所以他對於鬼神,只注重精神上的信仰,不注重形式上的虛文。他說儒家厚葬久喪有三大害:(一)國家必貧,(二)人民必寡,(三)刑政必亂。(看《節葬》篇)所以他定為喪葬之法如下:

  桐棺三寸,足以朽體。衣衾三領,足以覆惡。(《節葬》)

  及其葬也,下毋及泉,上毋通臭。(節葬)無槨。(《莊子·天下》篇)

  死無服,(《莊子·天下》篇)為三日之喪。(《公孟》篇)(《韓非子·顯學》篇作「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服喪三月」。疑墨家各派不同,或為三日,或為三月。)而喪而服事,人為其所能以交相利也。(《節葬》)

  我們讀墨子節葬短喪的議論,自然要想到中國現行的喪禮葬禮,也有許多應該攻良之處。我們在北京所見的喪禮,自大總統的夫人一直到極貧苦的人家那一件不是野蠻的禮節?出殯的時候,一大群叫化子,跟上一群道士,又跟上一群和尚,再跟上一群喇嘛。這還是周公之禮呢?還是孔子之禮呢?至於種種奢侈的靡費,如盛宣懷出殯,至用幾十萬金,那更不消說了。墨子當時攻擊儒家的喪禮如「扶而後起,杖而後行」,以為是「傷生害事」的制度,但是當時的孝子果真能如此哀痛,也還罷了。如今的人,既不能實行儒家的喪禮,卻偏要說:「苫塊昏迷」、「泣血稽顙」種種誑語,豈不是無恥嗎?儒家的喪禮,三年喪期之內,男女不同室。墨子以為這種「敗男女之交」的制度將使「人民必寡」。後世的道學先生,居官丁憂,妻妾有了孕,怕人笑話,往往用藥墮胎,有時害及幾條生命。這種喪禮不但養成一種說誑作偽的劣根性,簡直是慘無人理的野蠻制度了!懂得此理,便知墨子當日提倡節葬短喪,真是當時的急務。

  第七,非樂 墨子的非樂論,上文已約略說過。墨子所謂「樂」,是廣義的「樂」。如《非樂上》所說:「樂」字包括「鐘鼓琴瑟竽笙之聲」、「刻鏤文章之色」、「芻豢煎炙之味」、「高臺厚榭邃野之居」。可見墨子對於一切「美術」,如音樂、雕刻、建築、烹調,等等,都說是「奢侈品」,都是該廢除的。這種觀念固是一種狹義功用主義的流弊,但我們須要知道墨子的宗教「以自苦為極」,因要「自苦」,故不得不反對一切美術。

  第八,尚賢 那時的貴族政治還不曾完全消滅。雖然有些奇才傑士,從下等社會中跳上政治舞臺,但是大多數的權勢終在一般貴族世卿手裡,就是儒家論政,也脫不了「貴貴」「親親」的話頭。墨子主張兼愛,所以反對種種家族制度和貴族政治。他說:

  今王公大人有一裳不能制也,必借良工;有一牛羊,不能殺也,必借良宰。……逮至其國家之亂,社稷之危,則不知使能以治之。親戚,則使之。無故富貴,面目姣好,則使之。(《尚賢中》)

  所以他講政治,要「尊尚賢而任使能。不黨父兄,不偏貴富,不嬖顏色。賢者舉而上之,富而貴之,以為官長。不肖者抑而廢之,貧而賤之,以為徒役。」(《尚賢中》)

  第九,尚同 墨子的宗教,以「天志」為起點,以「尚同」為終局。天志就是尚同,尚同就是天志。

  尚同的「尚」字,不是「尚賢」的尚字。尚同的尚字和「上下」的上字相通,是一個狀詞,不是動詞。「尚同」並不是推尚大同,乃是「取法乎上」的意思。墨子生在春秋時代之後,眼看諸國相征伐,不能統一。那王朝的周天子是沒有統一天下的希望的了。那時「齊晉楚越四分中國」,墨子是主張非攻的人,更不願四國之中那一國用兵力統一中國。所以他想要用「天」來統一天下。他說:

  古者民始生,未有刑政之時,蓋其語,人異義。是以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是以……天下之亂,若禽獸然。

  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亂者,生於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又選擇天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三公。天子三公既已立,以天下為博大,遠國異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辯,不可一二而明知,故劃分萬國,立諸侯國君。……又選擇其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正長。

  正長既已具,天子發政于天下之百姓,言曰:聞善而不善,皆以告其上。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孫說傍與訪通,是也。古音訪與傍同聲)。上同而不下比者,此上之所賞而下之所譽也。(《尚同上》)

  「上之所是,必皆是之;所非,必皆非之;上同而不下比」,這叫做「尚同」。要使鄉長「壹同鄉之義」;國君「壹同國之義」;天子「壹同天下之義」。但是這還不夠。為什麼呢?因為天子若成了至高無上的標準,又沒有限制,豈不成了專制政體。所以墨子說:

  夫既上同乎天子,而未上同乎天者,則天災將猶未止也,……故古者聖王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尚同中》。孫詒讓本脫「利除天下之」五字。)

  所以我說「天志就是尚同,尚同就是天志」。天志尚同的宗旨,要使各種政治的組織之上,還有一個統一天下的「天」。所以我常說:墨教如果曾經做到歐洲中古的教會的地位,一定也會變成一種教會政體;墨家的「鉅子」,也會變成歐洲中古的「教王」(Pop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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